剑来(下) 第453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“简明,不可对陈山主直呼其名。”

  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一句,然后与陈平安问道:“陈先生如今可有字,自号,道号?”

  陈平安不以为意,摇头笑道:“并无这些。只有几个行走江湖的化名,不提也罢,没事,你们直呼其名就好了。”

  在家乡,年幼时,好像被人喊个名字,都不容易。

  在异乡逗留最久、以至于渐渐就当成了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,除了避暑行宫,其实在酒铺那边,也是经常被直呼其名的。

  一般酒客与那赌鬼酒托,历来都是如此,不是直接喊陈平安,就是戏谑一声二掌柜。

  崔东山一本正经说道:“剑气长城那边,要说上五境剑修的人数,其实也没有外界传闻说得那么夸张,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规矩,金丹、元婴两境也算‘剑仙’,那就还真不少。但是,若将剑气长城视为一座剑道宗门,屹立万年,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剑修,就能在祠堂里边挂像,那么祠堂得很大才行,巨屋高墙。”

  陈平安轻轻点头。

  崔东山这个说法,其实没有半点夸张。

  简明说道:“以后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看看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好好修行,有机会的。”

  简明忍不住说道:“陈平安,如果没记错,我们岁数差不多的,你这说话口气,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。”

  陈平安打趣道:“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,不太好,是要改改。”

  简明咧嘴一笑,“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?”

  上次潜入蜃景城,曾掖偷窃“名泉”,没能瞧见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帝陛下,挺遗憾的。

  陈平安无奈道:“那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,听过就算了。”

  崔东山小鸡啄米道:“谁当真谁就是傻子。”

  秦不疑直截了当问道:“陈先生,可曾听说洗冤人三脉中的西山剑隐一脉?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惭愧,是刚听学生说起,之前不曾耳闻。”

 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态温和的青衫男子,很难想象,之前就是此人,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,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。

  宝瓶洲的陈平安,一直籍籍无名,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却是名动天下。

  都不是什么墙里开花墙外香了,而是墙外开花。

  所以落魄山和陈平安,与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关系,这些年一直让有心的外人琢磨不透,好像雾里看花。

  秦不疑依旧是快人快语,毫不藏掖底细根脚,径直说道:“我的师兄刘桃枝,是一位仙人境剑修,与我和松脂一般,亦是鬼仙之流,他希望陈先生能够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。如果陈先生愿意担任总堂的太上客卿,当然是更好,我会与刘师兄,尽力促成此事。”

  “洗冤三脉,分别是散修,武将,剑客。数量都不多,遍布浩然九洲,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。”

  曾先生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纷飞,轻声笑道:“沉冤得雪。”

  崔东山憋了半天,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,终于有机会开口,“应景应景。”

  陈平安问道:“前辈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脑袋,是被谁割走的?”

 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:“是我师妹做的。”

 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,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,你们有完没完,韩万斩是来挖我大师姐的墙脚,秦姑娘你倒好,直接挖我家先生来啦?!只是察觉到先生的视线,崔东山气势做足,只是轻轻抹了抹桌子,说道:“秦仙师,别劝了,我先生不会答应的,事情茫茫多,这类纯属身外物的虚衔不要也罢。”

  秦不疑笑道:“陈先生可以慢慢考虑,不着急,我与张师兄慢慢等着消息就是了。”

 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,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,“松脂道友,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,熟不熟?”

  松脂摇摇头,“不熟,张直下山早,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,记忆不深。”

  “祠堂辈分怎么算?”

  “他喊我师伯。”

  崔东山点点头,恍然道:“一个村子的,沾亲带故,穷人辈分高。”

  松脂点头道:“差不多是这个理儿。”

  “松脂道友,你们是打算出山了?”

  松脂也爽快,嗯了一声,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,“老祖师闭关前,回心转意了,撂下话来,说是总躲在山里不像话,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,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,其余两洲待定,需要实地考察。我负责宝瓶、桐叶两洲寻找合适地盘,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,最南边的老龙城,都是不错的选择,桐叶洲这边,大泉蜃景城外边的桃花渡,最南边的驱山渡,北边的清境山,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。其余浩然六洲,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。这也是我们一场内部的竞争,谁赢了,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。”

  崔东山笑问道:“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,张直这个叛徒,他胆子这么大了?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?”

  松脂摇头道:“张直不敢回山,是范先生的建议。”

  崔东山也不觉得意外。

  这位商家老祖师,前途远大啊。

  现在的天下修士,还没有意识到一点,先前文庙议事,按照礼圣的授意,封禁一开,诸子百家老祖师们的各自大道登高,可就再无顾虑和禁忌了。

  崔东山问道:“松脂老哥,你觉得我们青衫渡如何?”

 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,“不如何。”

 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那边,地盘太小,底子太薄,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,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。天下剑道宗门,一向如此,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,谁愿意靠近?只要起了冲突,明摆着要吃亏的。钱财往来,清清爽爽为上,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。

  崔东山赶紧抬起两只手掌,晃荡起来,“松脂兄,眼光看得长远些,把胸襟打开来,这才是开门迎客做买卖的该有气度。”

  松脂直截了当道:“你就算说破天去,我也不选青衫渡。咱们山上有规矩,其余两处选址,不管在哪个洲,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,尤其是剑道宗门。”

 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:“在这桐叶洲,有个历史悠久、人才辈出、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,名为灵璧山,算不得顶尖门派,他家门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,叫野云渡,你看巧不巧,算不算缘分?又是山,又是野的,山客野民,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,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?”

  松脂皱眉道:“灵璧山野云渡?具体在什么方位?”

  不等崔东山继续坑蒙拐骗,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:“松脂道友别选此地,局限太大,即便愿意砸钱扩建渡口,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。”

  松脂点点头,提起酒碗,一饮而尽。选址,必须最少可以同时停靠三艘跨洲渡船。

  崔东山说道:“那么燐河畔呢?”

  松脂想了想,“燐河那边勉强可以,两岸地界广袤,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。”

  崔东山嘿嘿笑道:“那就先不着急,拭目以待便是。”

  陈平安端起酒碗,轻轻摇晃,顿时愣住,以心声说道:“就知道。”

  下一刻,陈平安就坐在了一条金色长桥的栏杆上,手中依旧端着那碗酒水。

  白衣女子微笑道:“无聊嘛。”

  陈平安环顾四周,“不是真的吧?”

  她摇头道:“万年之前的光景,只是我心中所想。大概就像后世人间书上所说,风雪旧曾谙,登门又翻书,明月常团圆,故人难重逢。对了,想不想去看看郑大风、范峻茂他们的前身?与他们聊几句,都是可以的,真真假假,不好说的。”

  陈平安摇摇头,想了想,好奇问道:“两座飞升台,距离此地远不远?”

  她笑道:“路途距离一说,是后世给的说法。心之所向,剑光所及。”

  陈平安喝完酒水,提了提手中白碗,身体前倾,问道:“我要是将酒碗丢下,中途若无任何阻碍,白碗触地之际,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?”

  她笑道:“那就试试看?”

  陈平安就手中酒碗轻轻丢出桥外,微笑道:“碎碎平安一万年,一万年岁岁平安。”

  她伸手揉了揉陈平安的脑袋,“希望主人永远少年。”

  收回手,她双手撑住栏杆,“终究是不一样了。”

 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,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,轻声笑道:“这可不容易。”

  沉默片刻,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,“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?”

  如果没有这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,落在大地人间,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。

  她眺望远方,曾经就有一位,独自照看着万古星辰,年复一年,她与身边陈平安眨了眨眼睛,道:“自问自答。”

第970章 滚雪球

  他们坐在拱桥栏杆上,一如当年。

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,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,其实已经循环反复运转了无数次,而且是一种不作任何更改的重复。”

  “所有生灵死物,都在一劫中,劫起天地生,劫落天地灭,然后重新开始,循环往复,丝毫不差。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,各有说法,有说是三万年的,也有十万年,甚至更长。故而后世就有了‘难逃一劫’的说法,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。”

  “果真是这样吗?”

  她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,等到后者询问,她这才微笑道:“想法不错,新颖有趣,不过离题万里,错得离谱了。”

  陈平安松了口气,轻声道:“不是就好。”

  否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,整个人生轨迹路数,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,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,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,都是定数,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,算怎么回事。

  她笑问道:“是因为由‘神灵无错’,与‘造命在天’一说,衍生出来的猜测?”

  陈平安站起身,走在栏杆上,缓缓出拳,笑道:“杞人忧天,都不知道是好是坏。”

  停下脚步,陈平安穷尽目力,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。

  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,置身于云海茫茫中。

  她好像看出陈平安的心中遗憾,一挥雪白袖子,刹那之间,陈平安视野中,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,风景壮阔。

 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,那些光线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,如剑光拖曳。还有诸多星辰汇聚,如一座座瑰丽宫阙。

 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,好奇问道:“天下武运流转,好像三教都不管,是因为不好管,出手约束此事,只会吃力不讨好,还是根本不能管,以至于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,听之任之,静观其变?”

  她反问道:“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?”

 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,疑惑道:“此山难道不在地上?而是天外?”

  “天外日月无数,洞天福地人人有份,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,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,一旦破碎即再无,当年那场登天一役,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‘行宫宅邸’,但是也有一些,得以保留下来,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,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,哪些需要留下,是有点讲究的。”

  言语之间,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,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。

  顺着她的指引,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“天眼通”,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。

  在人间视野中,是五行中的金星,每逢天亮时分,唯有此星独明,好像一星逐退群星,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,根据《天官书》记载,古星长庚,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,就是“变天”,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。世俗王朝的钦天监,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专门的“天师”,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、时辰的位置和去势。

  “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,很大程度上他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,只是走到了一半,未能真正接引天地,如果成了,他的存在本身,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。这桩功德,人间得认,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,只是秘而不宣,不见记载。如今万年期限将至,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。”

  她言语略带戏谑,双手轻拍栏杆,缓缓说道:“所以追本溯源,严格意义上来说,武学与术法的区别,并不是泾渭分明的,而是同源不同流,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,归根结底,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,这也是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,却能够修行符箓,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,然后经过这位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,适宜武夫修炼,就像取巧,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。也是为何会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,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,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,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,对资质要求比较高吧,所谓的大修士,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,必须心无旁骛,位置越高,越需要割舍外物,自然没必要习武,久而久之,就成了鸡肋。”

  “可事实上,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,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、真灵不朽的那条道路,就是难走了点,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,对现在的人来说,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,既然能够走捷径,走坦途,何必涉险,走一条断头路的羊肠小道。能够看穿此事的,陆沉得算一个。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,这位陆掌教,除了白骨真人,还藏着一副分身,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,他去闰月峰看那辛苦,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,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,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,还不如陆沉,远远不如。”

  陈平安眯眼笑道:“原来陆沉也学武?那正好。”

 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,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,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谈。

 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:“秦前辈与师兄西山剑隐一脉,对我了解颇多?”

  秦不疑摇头道:“不多,也不需要太多,比如当年北俱芦洲游历途中,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,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,狭路相逢勇者胜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没有否认此事。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。

  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,那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,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,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,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。

  曾先生微笑道:“一叶落而知秋。”

  崔东山笑嘻嘻道:“不需要,是不能够吧?宝瓶洲地盘小,就有小的好处,稍有风吹草动,就藏不住龙蛇痕迹。”

  秦不疑点头道:“崔宗主此说,确是实情。”

  师兄刘桃枝住持的西山剑隐一脉,早年确实想要在宝瓶洲落地生根,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,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,说是礼送,其实就是驱逐出境,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,既没有对外宣扬此事,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,从头到尾,不曾伤人。

 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,赞叹道:“秦姐姐快人快语,你这个朋友,东山交定了!”

  秦不疑一笑置之,问道:“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?”

  此话一出,就连简明都竖起耳朵,等待陈平安给出的那个答案。

 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,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,何乐不为?

  无论是从师承,事迹,名声,实力,山上香火情……方方面面,陈平安都是合适的,最合适的人选,没有之一。

 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,笑了笑,没说话。

  难不成刘桃枝西山剑隐在内的洗冤人三脉,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,打算浮出水面了?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,有了秘密约定,打算共襄盛举,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,走出屋外,拎着水桶与天“接水”?

  陈平安不言语,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氛围。

  崔东山打破沉默,“我要是不开口说话,还不得冷场半个时辰?”

 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此事,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。

  松脂问道:“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?”

 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,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,在山外毫无根基,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,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,都可以一语道破。而且看架势,他们不管聊什么,此人都能接得上话,浩然九洲,奇人异士何其多,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,不计其数,尤其是一些个从无邸报记录的密事,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,外人想要获悉内幕,无异于-大海捞针,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,总能轻而易举,如数家珍,崔东山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,要想做到这点,道龄,境界,人脉,缺一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