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,按照往年的入账,抛开成本,平均下来,每年约莫是七八十颗谷雨钱的收益。不多?很多了!
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?周首席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。
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,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处渡口,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,如果没事,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,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。
现在看来,这封信还是要写的,就只是不写这句话了,伤感情,不合适,得在信上多与周首席叙叙旧,嘘寒问暖。落魄山的首席供奉,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,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。我们青萍剑宗,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。
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,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。
大师姐说连同咫尺物在内,加上那一千颗谷雨钱,算是她借给小师兄和青萍剑宗的,不收利息。
崔东山当然不敢收,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,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,就从不敢收,变成了不敢不收。
被先生当面训几句,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。
他娘的,找个机会,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,看看能不能在大师姐那边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。
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,贺礼加在一起,也不到二十颗谷雨钱,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呐,如果折算成雪花钱,就是好大一堆了。
还有那艘“桐荫”渡船,这会儿已经停靠在“青衫渡”那边,跟那条跨洲风鸢渡船,一大一小当邻居呢。
陈平安问道:“大泉王朝那边,六十年内,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修胚子?你能不能有个大致估算?”
崔东山想了想,“桐叶洲的剑道气运,实在是让人……一言难尽。如果按照常理,甲子之内,即便一国境内被挖地三尺了,估计都只能找到两个?三个?不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,有先生在此坐镇,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的缘故,数量大概能翻一番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大泉那边也不容易,百废待兴,处处都需要用钱,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相符的边军兵力,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,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,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,你就跟大泉户部那边打个对折,再报个数目过去,等到甲子之后,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,就不用打折了,该是多少神仙钱就多少。”
崔东山嗯了一声,“听先生的。”
蒲山那边,送出了两张地契,至少价值五六百谷雨钱,其中一座山头,早已荒废多年,但是占地广,而且自古就有银矿,在历史上一直断断续续开采或封禁,要不是它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,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朝廷,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。外一处飞地,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胜地,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,当下有个在天目书院那边报备过的小仙府门派,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,都成了山泽野修,便干脆聚在一起抱团取暖,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,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,因为他与蒲山有点香火情,而蒲山又是个一贯大度的,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,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颗小暑钱,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,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作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场,并非溢美之词。
崔东山笑道:“裘供奉好眼力,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,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颗谷雨钱了,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。”
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:“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,然后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,你还有脸说这个?”
陈平安转头望向小米粒,“对吧,小米粒?”
小米粒挠挠脸,“是不太应该哈。”
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,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珍宝,实在是数量太多,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,就可以单独成书了,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,总价自然就特别可观了。
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,说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,不能说是“谎报”价格,而是这个价格,属于早年的市价行情,在如今灵器、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,故而是有极大溢价的,根本不愁销路,只会被打破头疯抢,会不会有修士觉得被杀猪?来来来,只管往老子钱包这边使劲砍。所以种秋这个青萍剑宗的账房先生,一开始是比较犹豫的,结果被崔宗主好说歹说,才昧着良心报了那个价格,所幸那位青同道友,如今也成为了祖师堂有椅子的记名供奉。
此外还有那个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。
可能这才是真正的贺礼大头。
毕竟是一位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。
陈平安说道:“庾谨的那些家当,除了已经还回去的,其余四成,先留着不去动分毫。”
以后开凿大渎一事,可能需要庾谨出手帮忙,到时候这些本就属于这头鬼仙的家底,找机会一一还回去就是了。
崔东山满脸讶异,啊了一声,“先生,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三成。”
陈平安立即站起身,就要去清查账目,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,哈哈笑道:“记错了记错了,是四成。”
陈平安坐回竹椅,继续打造竹箱,“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,就有多少颗了?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?”
崔东山如遭雷击,伤心欲绝道:“小米粒,你听听,先生说的是‘你们’青萍剑宗,像话吗?你说伤人不伤人?”
小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,“你们,你们。我们落魄山,我们落魄山。”
崔东山靠着椅子,双腿乱踹,挥动袖子,“这日子没法过了,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。”
小米粒赶忙跑进屋子,踮起脚尖,伸手挡在嘴边,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。
虽然典礼已经结束,但其实密雪峰这边的各个宅子府邸,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门拜访。
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,劈头盖脸就是一句,“刘宗主,我酒量不行。”
白首笑得肚子疼。
刘景龙笑道:“没事,我不劝酒。”
帮着张山峰和白首倒了两碗酒,刘景龙抬起手中酒碗,与张山峰轻轻磕碰一下,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。
刘景龙笑着解释道:“我当然不喜欢喝酒,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,来找我喝酒的人,既然是他的朋友,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。”
年轻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,笑道:“说实话,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,搁在二十年前,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。”
刘景龙笑道:“这种话,信的人,肯定不多,我算一个。”
白首突然感叹道:“那位人间最得意,还有蛮荒天下那位,以及咱们北俱芦洲北边的那个白裳,再加上我白首,咱们姓白的,在山上,大姓啊!”
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。
刘景龙倍感无奈。
白首抿了一口酒,自顾自点头道:“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,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,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,姓陈的,排在第二好了。”
裘渎带着醋醋,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。
落魄山掌律长命,带着嫡传弟子纳兰玉牒,还有身为风鸢渡船二管事的贾老神仙,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。
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,系上围裙,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。这自然让那对道侣受宠若惊,主要是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,相信他们很快就不会对这类事感到大惊小怪了。
刘聚宝和郁泮水,则主动找到了玉圭宗,后者下榻之地,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。
这也是为何许多宗门庆典,某些个谱牒修士愿意咬牙给出一份子钱,也要削尖脑袋去参加的原因之一。
不单单是混个熟脸那么务虚的事情,许多实打实的买卖,大生意,真就是这么凑在一起谈下来的。
当然对刘财神来说,肯定不在此列。
在去的路上,郁泮水笑道:“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,一口气收下这么多颗谷雨钱,为数不多吧?”
刘聚宝点头道:“上一次,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,再上一次,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。”
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,再有下宗,那么就可以顺势升迁为“正宗”,或是被尊称为“祖庭”了。
这在浩然历史上,称得上是屈指可数。
钟魁带着胖子,去找姚老将军闲聊,刚好蒲山三人也在。
庾谨发现一件怪事,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,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,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,咬文嚼字的,在那儿装斯文呢。
想我姑苏,堂堂血性男儿,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,腻歪!
喝过酒,离开宅子后,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,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,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。
胖子立即弯曲膝盖,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,热泪盈眶,带着哭腔和颤音,喊道:“钟魁兄!这等大恩大德,无以回报,让小弟如何是好哇!”
钟魁抖了抖手腕,嗤笑道:“下次再有酒局,就你这种酒品,跟狗喝去。”
胖子眼神哀怨道:“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,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。”
钟魁一把推开胖子的脑袋。
庾谨压低嗓音问道:“钟兄弟,你是看上黄衣芸了?好巧,咱哥俩眼光差不多,罢了,为了兄弟,忍痛割爱又何妨,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?对付女子,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,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。”
钟魁笑道:“想啥呢,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,喜欢当然是喜欢,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,又没什么关系。”
庾谨感叹不已,“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、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!”
一说到女子,庾谨就气得直跺脚,这个陈平安,当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吗?!
只是再一想,摸着良心说话,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,又有那么点担当,我要是他,横着走都算我庾谨不讲排场。
钟魁双手笼袖,缓缓而行,抬头望天。
多少人来看明月,谁知倒被明月看。
种秋找到了邵坡仙,蒙珑,石湫。
种秋来此主要是转告两事,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,她极有可能在近期进入桐叶洲,不是那种游历,而是打算正式落脚桐叶洲,吴懿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燐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,邵坡仙笑望向身边的侍女,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,是独孤蒙珑。她笑着点头,既然自己公子都没意见,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。
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,一幅整个桐叶洲中部形势图,一幅燐河某段河流的,告诉三人,燐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干河道之一,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,思量片刻,说道:“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,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。”
一旦立国,除了京城选址,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,以及邀请水神开府,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,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,都需要依旧仰仗青萍剑宗的诸多倾斜,神仙钱,山上人脉,扶龙之臣。
道号“龙门”的果然,已经答应黄庭,成为太平山的记名供奉。
所以再过两天,下山之后,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,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,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。
这位仙人,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,告诉如今住持宗门事务的师姐,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一年半载的。
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,出门游历一趟,耗费几年、甚至数十年光阴,都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除此之外,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,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,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,邀请他们来桐叶洲这边“游历”。
米裕,崔嵬,小陌,三位剑修,难得聚在一起。
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、唯一一个比较熟悉、其实又不愿与之熟悉的青同。
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两个年少剑修,于斜回,何辜。
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,与嫡传弟子何辜,道场、府邸,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。
掌律崔嵬,弟子于斜回,道场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,仙人掌。
而这两位剑修,在家乡剑气长城那边,都不曾收徒,所以当下两个孩子,都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。
至于小陌在青萍剑宗这边的临时道场,最为朴素,没有之一,就在仙都山的山脚落宝滩那边,搭了个茅屋,就算是道场了。
一行人坐在大火盆边,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,抬头笑道:“你们俩,都不是笨人,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?”
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那边声名狼藉的师父,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,就闷不吭声。
于斜回点头道:“知道,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,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,反正既等于炼剑,又能游山玩水,何乐不为。”
小陌笑道:“是青萍剑宗。”
于斜回说道:“又没啥两样。”
崔嵬也没说什么,确实没什么两样。
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,否则在别座山头,这里边的差别,大了去。
浩然天下历史上,一位下宗的宗主,跟上宗祖师堂那边闹翻的,或是关系弄得很僵,虽说不算太常见,却也不算什么个例。
最夸张的一次,是流霞洲那边某个大山头,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,不知为何,直接就宣布脱离了上宗,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,虽说最后没成,但也曾闹得沸沸扬扬,至今还是个山上笑谈。那个宗门,经过这场内讧,没过几年,从下宗宗主,连同掌律、首席供奉、客卿在内,全部换了人,上下宗变得貌合神离,无论是底蕴深厚的上宗,还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,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。
想要建立一个下宗,殊为不易,人心涣散了再想凝聚,更是难上加难。
米裕笑道:“不是祖师堂成员,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,不光是在青萍剑宗,在落魄山,都是头一遭的事情,所以你们两个,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。”
于斜回撇撇嘴,学隐官大人双手笼袖,“这算什么真本事,虚头巴脑的。”
何辜点头附和。
在九个剑仙胚子当中,何辜是个头最高的,他的那把本命飞剑“飞来峰”,极其玄妙,只要祭出飞剑,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如同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。当然被飞剑驱使山脉的规模大小,会与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挂钩。
何家的宅子,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,但是底蕴深厚,而何家祖辈的历代剑修,都出自刑官一脉。
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,“读书婢”,品秩不低。
若是在剑气长城那边,何辜的这把本命飞剑“飞来峰”,不会显得如何出类拔萃,所以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,至多只能列为乙下等,可是来到了浩然天下,却是可以直接抬升两个小台阶的,“飞来峰”完全可以跻身“乙上”之列。而且随着将来于斜回的境界攀升,只要与人问剑,能够拣选适宜战场,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,杀力暴涨。
至于于斜回的那把本命飞剑“破字令”,不但是在浩然天下这边,带有一种禁忌意味,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,根本没有记录在册。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,尤其是大剑仙,那么对妖族练气士,尤其是那些“真名”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,简直就是一种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。
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,于斜回在某种意义上,大剑仙于斜回,假设一个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于斜回。
就如同一个……“小白泽”。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,同境修士,领剑即伤。境界低于于斜回者,接剑即死。
崔嵬说道:“以后在仙都山这边,要好好炼剑。”
何辜差点没忍住,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,好意思跟我说这个有的没的?
只是不知为何,斜眼看着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师父,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,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,显得稍微柔和几分,何辜还是点点头。
米裕揉了揉下巴,只得跟上一句,“斜回啊,你也一样。”
结果于斜回直接顶回去一句,“啊啥啊,别学隐官大人说话,老子炼剑,关你屁事。”
何辜哈哈大笑,瞥了眼那个面瘫。
崔嵬扯动嘴角,难得笑了笑。
小陌低头弯腰,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,烤得金黄才好吃。
青同心情复杂,自己不喜欢剑修,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。
天刚蒙蒙亮。
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时分,就会乘坐自家渡船,离开青萍剑宗地界。
刘聚宝和郁泮水在昨夜就已经离开密雪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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