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405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至圣先师接住拂尘。

  方丈之地,蓦然间大如虚空。

  一座镇妖楼,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。

  一棵参天梧桐树,更是小如田边草。

  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,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。

  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。

  陈平安紧随其后。

  小陌相对前两者,稍显后知后觉。

  唯独青同道友,眼睛瞪得最大,最为懵懂,只不过片刻之后,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。

  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,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。

  剑气长城三位剑修,联袂问剑托月山,使得蛮荒大祖只差半步、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,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。

 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,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,只得退而求其次,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。

  道祖骑牛过关,进入蛮荒天下,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,去往天外。

 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,寇名代师收徒,同时代师授业,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。

  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,开始着手制定新礼。

  斩龙一役,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。

  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。

  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周密。

  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。

  齐静春力扛天劫。

  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。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。

  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,肆虐三洲。

  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,率众登天而去。

  三教祖师并未露面,由礼圣住持第二场河畔议事。

  白泽重返蛮荒天下。

  陈平安剑开托月山,城头刻字……

  那条圆线,即将首尾相接之时,蓦然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,分成了两条丝线,如绳打结,双方齐头并进,一起“缓缓”去向那个“既是终点又是起始”的地方。

  两条线,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。

  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,问道:“陈平安,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?”

  陈平安沉思许久,只能是摇摇头,老老实实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

  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。

  陈平安毫不犹豫摇头,眼神坚毅,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,斩钉截铁道:“不行!”

  至圣先师点头而笑,“这就勉强可行了。”

  陈平安一愣,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,咧嘴一笑。

  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,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。

  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,再一认可,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?

  辛苦炼字为何事。

  只求个自欺欺人。

  炼化文字无数,世间文字几经演变,常用字加上生僻字,大致有八万个文字,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、不用的远古文字,数量只会更多。

  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,其中层层迷障,何止是千山万水?

  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,书楼藏书无数卷,而且只会越来越多。每本书籍上边的文字,在密雪峰那座长春-洞天之内,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,一一炼字,打造成一座座“心关”,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“砖石”,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。

  其实至今陆沉甚至还不知道一事。

  当年,骊珠洞天大局已定,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,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,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,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,看遍人生百态,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,有一个双鬓微霜、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,在蒙童们放学后,独自坐在屋内打谱,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“当下”,骊珠洞天的过往“当年”,齐静春捻起一枚棋子,笑着说了四个字。

  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。

  今年今月今日。

  某人心境之中。

  四面八方,都悬挂着一条条“虚无的山脉”,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。

  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,道法根本,究竟法门,其实就是两个字,“遗忘”。

  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。歪斜,扭曲,疏密,不成体统。

  更远处,是金、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,或是堆积成书山,建造如书城。

  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、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。

  又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?

  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。

  “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,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,哪里差了?”

  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、自言自语之人,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,眯眼而笑。

  如同一位至高者,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、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。

  “对吧,陆掌教。”

第949章 让道

  李二带着媳妇和女儿,跟着女婿韩澄江,一起走了趟北俱芦洲北边的花翎王朝,这算是两家结亲后,第一次正儿八经串门走亲戚。

  妇人自打下了马车,在那条名为乔梓巷、却比大街更宽的地儿,等到见着了女婿家的府邸,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,她就开始局促不安,两只手都不知道搁哪儿了。

  女婿先前说了这条乔梓巷的由来,什么乔木高高然而上,梓木晋晋然而俯,还有一些道理,妇人也听不懂,就没太上心,只是等她听说一整条巷子都是他们韩家的,按照韩氏祖训不得分家。这让妇人咂舌不已,女婿家也太有钱了,这么长一条巷子,都姓韩?光是一年的饭钱,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吧?

  只说门口那么大的一块金字匾额,加上那两尊蹲着都比人还要高的白玉狮子,就已经给妇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,等到进了宅子,弯来绕去的,转得她头晕,一路上都没点鸡粪狗屎,吐口痰都不敢,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,男人转头咧嘴一笑,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,被妇人连忙拍掉,老夫老妻的,也不害臊,若是被这里边的读书人瞧见了,顺带着看不起咱们槐子,咋办。

  妇人只得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,疼,不是做梦。

  之前带着女儿女婿,一起回了趟家乡小镇,同样是亲戚家,妇人都敢嫌弃掌厨的姑子手艺不济了,如今到了女婿家里,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

  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,是那种所谓的大户人家,书香门第。但是妇人哪里能够想象,女婿家的门槛会这么高,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。

  女儿如今嫁了人,还是老样子,闷闷的,李柳打小就这脾气,不大气,没法子,她脾气随爹嘛,亏得女儿模样、身段都随自己,不然如今估计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。

  倒是自家男人,平时看不出来,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德行,不曾想关键时刻,还挺镇得住场面,见了谁都不犯怵,也不怎么说话,板着脸,点点头,确实比自己更沉得住气。这让妇人稍稍心安几分,只是忍不住轻声提醒男人一句,李二,就这样,少说话,反正别给槐子丢脸,不然我跟你急眼,晚上打地铺去。

  李二咧嘴一笑,点点头。

  妇人赶紧一瞪眼,土老帽。

  韩澄江赶忙笑着说道:“丈母娘,不用这么拘谨,就当自己家好了。”

  其实这个丈母娘紧张,韩澄江更紧张,也就只是没有摆在脸上,他就怕家族里边的繁文缛节,惹来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适应。

  所以在返乡路上,韩澄江就接连寄了两封家书回绛县桥梓巷,提醒家族这边,不可缺了礼数,同时尽量不要兴师动众。要不是爷爷亲自回了一封书信,让他这个孙子只管放心,不然韩澄江还能再写一封。

  妇人声若蚊蝇,小心翼翼道:“澄江,听说你是长子长孙,家大业大的,规矩肯定多,咱们家不一样,小门小户穷惯了的,柳儿又是个闷葫芦,就怕给你丢人现眼哩。”

  家乡槐黄县和狮子峰山脚小镇那边,但凡家里边人丁稍微多一点,都要争来抢去的,韩家这么个高门大户,还不得打破头去?

  在韩府待了几天,儿子李槐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,这是妇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。

  结果到了这边,才晓得女婿家,书院的副山长、君子贤人,一双手都数不过来。

  妇人实在是待不住,住不惯,怕闹笑话,出丑,在那家宴上,吃个饭夹个菜,都不晓得往哪儿下筷子。

  幸好那个韩澄江的爷爷,韩老爷子和气得很,以前是在京城那边当官的,年纪大了,就告老还乡了,在宴席上,也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,都让妇人生出一种错觉,莫不是你们乔梓巷韩家,欠我们家钱啦?

  听说韩澄江的爹娘,如今都在赶来绛县的路上,因为韩澄江的父亲,也是个当京官的,返乡需要与朝廷告假。

  韩澄江的父亲,正是花翎王朝的当朝首辅。

  而这个韩老爷子,又正好是上任首辅,当了将近四十年的一国宰执,当之无愧的群臣领袖。

 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,历来不是姓韩,就是武据韩氏的门生。

  妇人就想着见过了亲家,就早点去狮子峰山脚的小镇铺子,还是那边自在些,听得见鸡鸣狗吠,说话嗓门大些,谁管呐。

  不像这边,丫鬟仆役们走路都没个声响的,就是那些个屁大孩子,在府上见着了他们,也会一个个学那夫子作揖,约莫这就叫知书达理吧。

  在一间铺设有地龙的书房,年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瞿烁的韩老爷子,看着孙子和孙媳妇,老人笑容慈祥,十分欣慰。

  韩澄江其实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,属于误打误撞走上修行路,志不在此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,对那所谓的证道长生从无兴趣。

  韩老爷子神色和蔼,望向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,笑问道:“可还住得惯?”

  李柳微笑道:“我还行,就是娘亲不太习惯。”

  韩老爷子点头笑道:“无妨,在县城外边,韩家还有一处山林别业,回头让澄江带你们去那边住,与乡野无异。”

  李柳道了一声谢。

  作为武据韩氏的家主,韩老爷子的消息,当然很灵通,再者李二和狮子峰那边也没如何藏掖,便对这家人,大致知根知底了。

  狮子峰李二,是一位止境武夫,其实他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,来自宝瓶洲骊珠洞天。只不过如今的北俱芦洲山上仙师,知晓此事,还是不多。

  听说那个老匹夫王赴愬曾经去过狮子峰山脚,在李二这边挨了顿打,之后在文庙议事鸳鸯渚那边,止境、山巅武夫扎堆垂钓,王赴愬好像与人说过李二的拳法,其实一般,不重。

  北俱芦洲的花翎王朝,与那中部的大源卢氏王朝差不多,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国,国力鼎盛,更是少数几个山下庙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,要知道这可是在北俱芦洲,而这个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绛县的武据韩氏,在花翎王朝,一直有那“太上皇”的绰号,历史上拥有“文”“武”谥号的,多达百余人,配享太庙的韩氏先贤,数量可观。

  但是作为韩氏嫡长孙的韩澄江,已经不惑之年,在庙堂上却仍是毫无建树,做官只做到了礼部郎中,然后修了五六年书,前些年就干脆辞官了。

  之前花翎王朝着手编订大部头巨著,担任正总裁官的翰林院侍讲学士,举荐礼部郎中韩澄江为总编纂官。

  韩老爷子问道:“如今在做什么?”

  这些年韩澄江一直在外游历,爷孙见面次数,屈指可数。

  正襟危坐的韩澄江,恭敬答道:“正在编撰两本书籍,分别暂名为《百家杂钞》和《警言联璧》。”

  韩澄江读书很杂,将自己看书过程中的序跋、诏令和那列传典志祭文奏议等,分门别类,抄录整理。每遇先贤嘉言警句,不问古今,随手辄记,韩澄江就再额外将这些语句单独拎出来,又分成治学、存养、处世和文藻等十类,条分缕晰,编订成册。

  韩老爷子笑着点头,“那就是类似两吴选定的《古文观止》,和那陆湘客的《醉古堂剑扫》了。”

  韩澄江说道:“就只是拾人牙慧了。”

  韩老爷子摆手道:“两部书做得好,也不失为成己成人之宝筏,希圣希贤之阶梯。回头把草稿给我看看,帮你把把关。以后若能版刻出书,记得用化名就是了。”

  韩澄江答应下来。

  老人突然笑道:“李柳,澄江写得一手好字,槐黄县城祖宅那边的春联?”

  孙子韩澄江的书法,确实极具功力,深得当今天子青睐,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,必然让韩澄江提笔书写,在担任总编纂官之前,就连皇帝陛下的书斋名,都是韩澄江的手笔。

  韩澄江是公认的少年神童,弱冠之龄,就考取了二甲头名,传闻这还是韩首辅以“官宦之子不该占天下寒士之先”的理由,与陛下主动请求降低嫡长子韩澄江的殿试名次。故而此次韩首辅返乡祭祖,尤其还需要见一见亲家,皇帝陛下便赐下一柄玉如意,寓意“此次出京往来事事如意”,此外还赠予内府孤本书籍百余,当然是专门给韩澄江的。

  李柳笑道:“春联和福字,都是我弟弟写的。”

  言语无忌,直来直往。

  韩老爷子闻言哑然。

  韩澄江看到爷爷脸上这种不常见的表情,忍住笑。

 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额,愧怍斋。

  取自亚圣的那句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,而且与门口的那条乔梓巷也算一种呼应。

  墙上悬一副对联,铁画银钩。

  风来海立,剑鞘之中有龙气。

  云抱山行,酒杯以外皆鸿毛。

  韩澄江轻声笑道:“爷爷其实不喜欢喝酒,就只是单纯喜欢这幅对联。”

  爷爷年轻那会儿,还曾投身沙场,戎马生涯十数年,是一位著名儒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