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陈平安洒然笑道:“就当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。”
周游点点头,若是没有这份胸襟气度,还求个什么十四境的纯粹剑修,说道:“不比其余八洲,尤其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,一个毕竟是你的家乡,一个是隐官身份最为管用,都与你天然亲近。但是这中土神洲,向来最重礼数,一个人年轻气盛与无视规矩,是两回事,其余山君府,我先帮你打声招呼,就说你接下来会神游五岳,如何?”
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,致谢一声。
就当是让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。
临行之前,陈平安与山君周游抱拳致谢,“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处开心饮酒之地,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地方,晚辈但凭差遣。”
周游没有与年轻人客气。
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点。
周游没有半点觉得陈平安是在说些惠而不费的场面话。
只等三教祖师散道之后,就会是一场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的新局面。
只说那些再无约束的十四境修士,想来都会一一现身,而且都会各有出手。
大道之上,乱象四起。
阳谋阴谋,纷至沓来。
要知道至圣先师当年离开穗山之前,曾经与礼圣说了一句,“等我走后,针对你的那场谋划,就会随之而起,多加小心。”
中土五岳,分别是穗山,桂山,九嶷山,烟支山,居胥山。
烟支山的女子山君,名叫朱玉仙,有个颇为古怪的神号,苦菜。
当时先生恢复文庙神位,在功德林那边,八方道贺,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礼,其中有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。
九嶷山那边,山君当时赠送了一盆文运菖蒲。
但是分别坐镇桂山与居胥山的两尊山君,参加了文庙议事,却都没有去往功德林。
桂山那边,是因为一桩陈年恩怨,与文圣一脉不太对付。一国有五岳,而桂山又高居一洲五岳之一,辖下“五岳”数目众多,其中某座山岳,老秀才因为弟子君倩的关系,曾经去“做客”一次。
而居胥山的山君怀涟,是从来不掺和这类与人情世故沾边的俗事。
不过怀涟对剑气长城抱有一份极大的敬意,曾经对外公然宣称,那座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仗,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几年仗,为我浩然活人无数,实属功莫大焉。
言下之意,山君怀涟对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显然是颇为欣赏的。
只不过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继续远游,却是接连无功而返,都是陈平安预料之中的事情,公私分明,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,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过招呼,估计少不了要在文庙那边打几场官司。
女子山君朱玉仙,虽然没有答应隐官点燃心香一事,不过仍是盛情邀请陈平安去山君祠庙内,喝了一杯清茶。
青同算是跟着沾光了,喝到了一杯久负盛名的日铸茶。
此外九嶷山神还算客气,在山门那边现身,与陈平安提醒一句,这类逾越行径,可一不可再。
不过他与陈平安闲聊起一事,说是那位酡颜夫人哪天得空,欢迎她来九嶷山这边做客。
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,浩然天下自古就有“天下梅花两朵半,一朵就在九嶷山”的说法。
桂山那尊神号“天筋”的山君,直接就没见陈平安,只让一位庙祝来到山脚,捎话一句“恕不待客,隐官可以打道回府了”。
吃了个结结实实闭门羹的陈平安站在山门外,没有立即离开,双手负后,抬头看着山门的匾额。
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庙祝,当然也没敢继续赶人,这种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,小小庙祝,担待不起的。
如果不是晓得山君此刻就盯着山门这边的动静,老庙祝倒是很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,客套寒暄几句。
而那位居胥山神,倒是在山门口那边亲自露面了,却是对陈平安满脸冷笑,撂下一句极为“言重”的话语,“这还不是飞升境剑修,等到以后是了,浩然天下任何山头,岂不是都是自家门户了,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?”
陈平安道心之中,心湖涟漪阵阵,响起青同的嗓音,“既然明知事不可为,何必自讨苦吃。”
其实青同没有往陈平安伤口上撒盐,因为这种冒失登门,肯定会白白惹人厌烦,又不比山下市井,闹得不愉快了,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来,这在山巅,却是很犯忌讳的事情,举个最简单的例子,以后陈平安如果再游历桂山、居胥山地界,哪怕两尊五岳山君,根本不知道陈平安的行踪,依旧会凭空多出一份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。
陈平安说道:“不真正求上一求,怎么知道没有万一。”
但凡中土五岳山头,除了穗山周游之外,只要还有任何一位山君,愿意答应此事,比如是这居胥山怀涟点头了,那么陈平安都会重新跑一遍桂山、烟支山和九嶷山。如果是第二个拜访的朱玉仙点头答应,那么怀涟在内的三位山君,可能就无法那么轻松就把陈平安给“打发”了。光给一笔功德还不够,那么名与利呢?要知道五岳地界,从神君府,到山中诸多道观祠庙蔓延开来的香火脉络,陈平安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,只说朱玉仙与之结缘的女子剑修朱枚,后者还是少女时,朱枚就曾跟随林君璧一同去过剑气长城。居胥山武运是多,但是山君怀涟会嫌多吗?比如陈平安答应以后自己破境,或是落魄山有谁能以最强破境,愿意选择在居胥山?而那桂山地界多剑修,山君跟自己文圣一脉不对付?以后那些背后悬有一盏山君府秘制灯笼的剑仙胚子,就得出门历练悠着点了,最好为人作风正派一点,行事别太骄横了,否则问剑接剑一事,飞剑是不长眼睛的。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场所在的鸟举山,可是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。
陈平安自嘲道:“四不像。”
崔瀺,郑居中,吴霜降……确实都很难学。
如果是换成师兄崔瀺来走这趟中土五岳之行,以同样的境界同样的身份,估计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,想必最终都会点头。
被誉为月落之地的桂山,当下却有一位赶都不走的“贵客”,道号“仙槎”的顾清崧,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。
顾清崧与那山君抱怨道:“你咋回事,怎么半点不听好劝的,当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是吧?”
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,对此已经习以为常,某人言语,只需要左耳进右耳出即可。
顾清崧自顾自说道:“记吃不记打的臭毛病,要不得啊,当初在你这盘上边,那座副山候补之一的山头,可不就是因为没让刘十六登山游历,吃了大苦头,还骂人家刘十六是头扁毛畜生,结果如何,不就被老秀才给几脚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,你这位顶头上司,好的不学学坏的,偏要学那老秀才护短是吧,帮忙吵架吵到了文庙那边,又是如何下场了?听说那绣虎,给刘十六当师兄的,直接给那座山头那位山君,一口气罗列出将近百条罪状,每一条都有据可查,山头没能重新复原高度不说,直接在功德林那边吃牢饭了,好不好吃?你当时臊不臊?好歹是个大岳山君,你当时咋不直接运转本命神通,帮忙文庙挖个地洞呢?如今谁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,你这是上杆子触霉头呢?”
老山君皱眉道:“有完没完?”
顾清崧呸了一声,“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,稀罕与你说这些道理。”
老山君说道:“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庙旨令,只是听命行事。”
顾清崧疑惑道:“是那亚圣开口,让你给陈平安下个绊子?”
老山君恼火道:“慎言!”
顾清崧自顾自说道:“肯定不至于啊,亚圣再跟文圣不对付,那也是学问之争,阿良又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,两家关系其实没外界想得那么差。不然是哪位文庙教主?更不应该啊,如今老秀才刚刚恢复了神位,腰杆硬嗓门大的,经生熹平又是个在老秀才那边管不住嘴的耳报神,与老秀才关系最好了,文庙里边,谁头这么硬?”
老山君说道:“那道旨令,并无落款。”
顾清崧揉了揉下巴,“那就很古怪了,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,可又不是亚圣的授意,难道是至圣先师与我一样,到了天筋道友这边,有事相求?”
老山君大怒道:“顾清崧,休要口无遮拦!再敢胡说八道半个字,立即下山去。”
不曾想顾清崧摔了袖子,“走就走。”
还真就身形一闪而逝,去了山外。
只是片刻之后,顾清崧就又缩地山河,回了原地,顾清崧说道:“我可是被你两次赶出门、总计三次登门求人了,天筋道友,你再这么不给半点面子,我可真要开口骂人了。”
老山君养气功夫再好,也经不起顾清崧这么睁眼说瞎话,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没开口一直当哑巴呢?
顾清崧摇头道:“还不如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沉得住气,天筋道友,一大把年纪,都活到某个狗日的身上去了吗?”
浩然天下许多山巅修士,他们那些脍炙人口的“绰号”,至少半数出自顾清崧之口。
此人这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,不得不说是个奇迹。
居胥山中,这些年新开了一间酒铺,只是名声不显,门槛又高,所以一直客人寥寥。
当下酒铺里边除了老掌柜,和一个名为许甲的店伙计,就只有一个酒客,山君怀涟。
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,斜挎行囊,缀着一排翠绿竹管,相互磕碰,清脆悦耳。
攒够了酒水钱,今儿又来喝酒了。
上古岁月,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,其中便有三位真人,治所所在,正是这座居胥山地界。
而这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,凑巧便是一正两副三真人之一,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,鸟举山。
老道士先前从夜航船离开后,便来这边故地重游了,在山中旧址重开道场,只不过昔年职掌之权柄,都已是过眼云烟之物了。
在早些时候,天下五岳与大渎,真正的管事之人,可不是山君水神,而是他们这拨礼圣邀请出山的“陆地神仙”。
等到礼圣后来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,封君就出山游历去了,结果招惹了剑术裴旻,天大地大的,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稳,就只好躲到那条夜航船上去了。
老道士将那头青牛放在门外,独自进了酒铺,与那山君怀涟打了个道门稽首,再与老掌柜要了一壶忘忧酒。
人逢喜事精神爽,在夜航船上,老道士和那个年轻隐官,做成了一笔买卖,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图,和气生财,这就叫和气生财啊。
说实话,今儿陈平安最终没能登山,老道士其实挺遗憾的,来时路上,就想着到了酒铺,见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怀涟,定要为年轻隐官抱不平几句才行。
柜台上有只鸟笼,里边有只黄雀,见着了登门落座的老道士,就开口道:“废物,废物。”
老道士也半点不恼,抚须笑道:“贫道一个修仙的,又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纯粹武夫,能有几斤几两的武运。”
许甲将酒壶和白碗放在桌上,拆台道:“山君老爷刚才说了,不提陈平安,只说那个镇妖楼的梧桐树精,除了飞升境修为,还可以视为半个神到的武夫。”
封君微笑道:“贫道跟一棵梧桐树较劲作甚,不至于不至于。”
老掌柜趴在柜台那边,笑道:“当年眼拙,竟然没能看出那位隐官的武运深浅。”
一提到那个在自家铺子喝过两次酒的年轻隐官,店伙计许甲就来气,恼火道:“剑气长城那间小酒铺的无事牌,可都是跟咱们铺子学的。”
封君抿了一口酒水,抚须而叹道:“之前在夜航船,贫道与陈道友可谓一见投缘,犹有一番论道,各有妙法相互砥砺,陈道友其中有句‘天下道法无缺漏,只是街上道士担漏卮’,这话说得真是……滴水不漏了,难怪年纪轻轻,就能身居高位,做出接连壮举。”
许甲说道:“那家伙也就是运道好。”
老掌柜笑着摇摇头,因为许甲与曹慈是朋友的缘故,所以一直看那陈平安不太顺眼。
封君更是摇头晃脑,一手托碗,再抬起一手,反驳道:“此言差矣,太过小觑陈道友了。一个人饿极了,一口气能吃九个大肉包子,凡夫俗子吃包子,总会越吃越难吃。如果吃第一个包子,跟第九个包子的滋味,是一样的,这就是修道之人。贫道这辈子走南闯北,云游天下,阅人无数,像陈道友这样的,屈指可数。”
怀涟说道:“你们俩想问就问,不用拐弯抹角。”
一个故意扯到陈平安,一个顺势接话,归根结底,还是好奇自己为何会拒绝陈平安登山。
封君好奇问道:“怀涟道友既然对那年轻隐官并无恶感,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好观感,那么今天为何不许他登山,还要多此一举,故意说几句伤人的重话?”
怀涟冷笑道:“剑修不看自身境界,难道还要看身份吗?”
封君晃了晃酒碗,“可这终究不是不让他登山的理由吧?”
除了剑修身份,陈平安毕竟还是一位能与曹慈问拳四场的止境武夫。
怀涟说道:“理由给了,信不信,你们随意。”
封君神色惋惜道:“可惜在船上,消息不够灵通,不然贫道就算砸锅卖铁,也要凑出一笔谷雨钱,押注陈道友赢曹慈。”
关于曹慈和陈平安两位同龄武夫,在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,山上修士,山下武夫,议论纷纷,争吵不休。
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,觉得在未来武道上,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与曹慈真正并肩而立,就只能是一路追赶。
曹慈会是陈平安一辈子的武学苦手,若是运气好,可以得个“天下第二”的称号。
不过纯粹武夫大多更加认可陈平安。
只有一个观点,山上山下算是达成了共识。
那就是不谈曹陈两人最终武道高度的高低,只说习武练拳一事的过程。
可以学陈平安,但是不用学曹慈。
陈平安带着青同离开中土神洲,重返宝瓶洲,走到一条名为分水岭的山脊道路上。
青同不敢置信道:“当真逛过此地的山神庙,就算收尾,可以返回桐叶宗了?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
山神娘娘韦蔚走出祠庙里边的泥塑神像,等她见到了那位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仙,有点尴尬。
陈先生,陈剑仙,陈山主,隐官大人?
如果韦蔚没有记错,这是姓陈的第四次来这里了。
不到三十年,足足四次了!
嘿。
莫不是?
她念头一起,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,那本山水游记看傻了?!难道忘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了?
从无半点怜香惜玉,只有辣手摧花。
如今山神庙算是阔气了,发达了。
韦蔚不得不承认,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赐,之前陈剑仙传授给自家祠庙的那些个路数,当真管用得很。
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长凳上,笑道:“万事总是开头难,一事顺来诸事顺,可喜可贺。”
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,咧嘴笑道:“要不是事情多,加上我这小小山神,根基不稳,又挪步不易,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。”
之前让祠庙担任从神的侍女,依照陈平安所说的法子,学那书上的神女入梦,与那进京赶考的举子同游山川,飘飘乎欲仙,携手浏览山河,被那相貌比较磕碜却颇有学识的读书人,梦醒之后,视为一种吉兆,故而信心满满,在京城科场上,当真是才思如泉涌,下笔如有神。
虽然没有获得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名,却也得了个二甲头名,得以金殿传胪唱名,之后甚至破格得以入翰林院,无需考核,直接授检讨一职,官从七品,如果不出意外,很快就会分发六部担任主事,如果再外放出京,在官场上那可就是一县县令起步。而且据说在京城会试中,那位执掌一国文衡二十余载的主考官,以及那些阅卷官,都对此人的考卷赞不绝口,只是之后的殿试,稍微发挥失常,才未跻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笔圈画出头三个名字之列。
士子高中,在离京返乡途中,直奔山神庙,敬香磕头,题壁,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,记录在自己文集内,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,打算以后要出书的。
那个读书人觉得是做梦,美梦成真,对韦蔚和两位侍从神女来说,何尝不是呢。
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:“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,少翻那些杂书。”
韦蔚还不清楚,陈平安其实是第五次来这边了。
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,聊那本山水游记,聊得挺欢畅,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。
陈平安就没现身,免得煞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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