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而那湖君水府,位于书简湖一处水底深处,山根水脉皆佳,同样是“依山而建”的连绵建筑,虽不豪奢,却也不俗。
水面之上的附近几座岛屿,真境宗都已撤出,其中一座大岛,新建了湖君祠庙,真境宗算是极有诚意了。
新任湖君夏繁,与那幕僚吴观棋,此刻正在一处亭内弈棋。
年轻容貌的湖君,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,此举不算僭越。
与之对坐的那位白衣文士,中年相貌,一手持折扇,一手捻子。
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,问道:“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?”
吴观棋点头道:“当然需要,但是不用操之过急,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,上宗韦滢,气魄不小。再者刘老成怎么都是一位仙人,还是野修出身,气运在身,不容小觑。欲想破开大局面,其实无需用大力气,切入一点,轻巧即可。”
夏繁笑道:“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,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。”
自己一赴任,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,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,送出那些岛屿。
夏繁继而又问道:“吴先生有无机会,与那刘志茂接触,拉拢一二?”
吴观棋摇头道:“湖君府根本给不了刘志茂想要的东西,我们就不必自取其辱了,白白给那位截江真君当个笑话看。”
之后一局棋,夏繁数次陷入长考,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。
只是下棋双方,并不知道棋盘一旁,就站着那么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“真君子”。
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:“为何就这么耗着?”
陈平安只是双手负后,看着桌上那副棋局,神色淡然道:“不着急,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吧。”
又各自下了十几手,
陈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,瞥了眼那个吴观棋手中折扇,先前此人说那韦滢气魄不小,其实他也不差了,折扇一面写有八个字。
“百花丛中,吾为东君。”
刹那之间,涟漪阵阵,吴观棋先于湖君夏繁开口询问。
“谁?!”
“我。”
吴观棋脸色微变,看来被气得不轻。
倒是那位湖君夏繁,临危不乱,还饶有兴致,望向那个渐渐显出身形与面容的青衫男子。
等到看清楚对方的面容,夏繁立即站起身,作揖道:“小神拜见隐官。”
吴观棋微微一笑,合拢折扇,低头拱手道:“见过陈剑仙。”
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,说道:“当下局面,来之不易,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。”
夏繁笑着点头道:“在其位谋其政,是题中之义。”
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,就几乎可以确定,自己要白走一趟了。
新任湖君夏繁,谋主吴观棋,都是聪明人不假,尤其是后者,可谓心思缜密。
来这边之前,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,尤其是那档案房,秘录颇多,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,都是榜上有名,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。谍报收集一事,可谓不遗余力,而且收获颇丰。
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,是两个极端了。
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,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。
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,这边也有不少记录。册子上边,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,看档案上边的墨迹,是后边添加上去的。比如姜尚真,化名周肥,与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,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,此人便能够推断出,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、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,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,是北俱芦洲。
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,吴观棋作为水府幕僚,职责所在,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。
陈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,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,比如夏繁,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,家乡籍贯,沙场履历,都是一清二楚。至于吴观棋,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,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,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。
陈平安转头看向那个吴观棋,“心中不以为然?”
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,“不敢。”
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,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。
“我觉得你敢。”
吴观棋冷笑道:“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,一直不够高,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,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,原本就是奔着‘用心’去的。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,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账房先生的。”
吴观棋默然不语。
陈平安笑呵呵道:“何况万一哪天,我一不小心当了大骊新任国师,到时候专门为你开个先例,你怎么办,岂不是尴尬至极?丢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捡起来,可是一些个说出去的话,怎么吃回肚子去,对吧?”
吴观棋欲言又止,气势显然弱了许多。
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此人肩膀,“所以说啊,年轻人不要太锋芒毕露,就像大白天提灯笼走路,有那招摇过市的嫌疑,要学会秉烛夜游。”
被一个年轻人称为“年轻人”的吴观棋,脸色紧绷,估计再这么聊下去,就要脸色铁青了。
所幸那个不速之客,告辞一声,便不见了身形。
湖底水府多重禁制,完全形同虚设。
池水城里边,有条长达数里、店铺林立的猿哭街。
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,几乎全部关门了,陈平安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,曾经在这边,买了一把名为“大仿渠黄”的青铜古剑。
再走出约莫五六十步,在两间铺子中间的台阶上,陈平安缓缓坐下。
曾经有个乔装成中年相貌的外乡游侠儿,也曾在这里坐了坐,然后去自找苦吃。
青同在一旁现身,依旧是头戴幂篱,不见真容。
不知为何,青同觉得这位剑修,好像有些伤感,不多不少,倒是谈不上如何伤心。
就像一个没钱买酒的馋嘴酒鬼,只得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?
不过陈平安很快就站起身。
青同问道:“不是催促,就是随便问问。接下来还要去几个地方?”
陈平安伸了个懒腰,笑道:“快了。”
少年气盛一时两三件事,浮数大白。山河壮观不朽千秋万载,风流何在。
是不是剑修,反正都是剑客。
第930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十一)
礼圣在铺子这边喝过了一碗酒,问道:“怎么说?”
老秀才笑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,道:“机会难得,容我忙里偷闲,稍微再喝会儿,皇帝不差饿兵嘛。”
如今文庙和功德林那边,如今其实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务,说句“忙里偷闲”,不算过分。
礼圣犹豫了一下,还是提醒道:“记得别做得寸进尺的事情,文庙拿你没办法,我就找陈平安。”
极少有人,能够让礼圣如此额外“提醒”。
毕竟与他们,礼圣的道理,都是讲得通的。
老秀才埋怨道:“这话就说得多余了。”
外人还在呢,多少给我点面子。
礼圣说道:“那就劳烦文圣给句准话,我不希望下次文庙议事,陈平安第一次主动跟文庙这边开口求情,就是帮着自己先生收拾烂摊子。”
经生熹平之所以喊来自己,还不是担心老秀才一个冲动,就谁都拉不住了。
老秀才正色道:“这点道理,我岂会不懂,只有学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,哪有先生做事学生兜底的道理。”
礼圣说道:“好好喝你的酒。”
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:“好酒当然要好好喝!”
礼圣一走,老秀才便翘起二郎腿,卷起袖子,准备开喝。
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,就能够与一位万年道龄的蛮荒旧王座大妖,在一张酒桌上,谈买卖,翻旧账。
青衫斗笠客,意态闲适,谈笑风生。
不管他说了什么,仰止都得认真听着,还得好好思量,反复思量,希冀着嚼出些余味来。
对老秀才来说,有这么一碟佐酒菜在,天底下随便一张酒桌,都是好酒。
老秀才端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,顿时眯起双眼,缩起肩膀,打了个激灵,笑开了花。
喝酒真那么有意思吗?光喝酒当然没啥意思,是喝酒桌上的人,是喝酒桌外的事。
见那身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,她数次欲言又止,老秀才便笑问道:“是有什么想问的?尽管问,酒桌上无身份。”
老山神又开始使眼色,提醒甘州别瞎说话。
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话的,“文圣老爷,你怎么跟文庙里边的挂像一点不像?”
之前听说文圣恢复了文庙神位,她曾经偷溜出去一趟,去过一次郡县,
文庙当然是要去的,画像上边的文圣,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,貌耸神溢,与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,当真半点不沾边。
老秀才哈哈大笑道:“这就得怪吴老儿的画技不精了。”
小姑娘趴在桌上,好奇问道:“那绣虎崔瀺,当年好好的,为什么会叛出文圣一脉啊?”
老山神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。
就连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声,提醒这个小姑娘别太放肆。
老秀才倒是半点不生气,看着酒肆外边除了山还是山的荒凉景象,高高低低,层层叠叠,沉默片刻,老秀才笑了笑,缓缓道:“当学生的,被先生伤透了心,聪明人骗不了自己,又不愿与先生恶语相向,就只好一声招呼都不打,默然离去了。”
何谓遗憾,不可再得之物,不可再遇之人,就是遗憾。
老秀才捻须不语,叹了口气,拿起酒碗,喝了一大口酒,用手背擦拭嘴角,“我们的言语,既会千山万水,迷障横生,也能铺路搭桥,柳暗花明。故而与亲近之人朝夕久处,不可说气话,不可说反话,不可不说话。”
龚新舟由衷赞叹道:“文圣此语,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了。”
老秀才笑道:“是我那关门弟子的心得感悟,我不过是借来用一用。”
龚新舟见风转舵道:“难怪陈隐官能够成为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。”
老秀才连忙摆手道:“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,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骗来的,因为他很挑先生的。”
老山神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妙,不愧是三教辩论没输过的文圣老爷。
甘州又问道:“都说皇帝爱幺儿,文圣老爷也是吗?”
因为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个外乡人,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啊,更像是个混江湖,惯会黑吃黑的主儿。
一个晃手掌的动作,只用一句话,就把梅府君给镇住了。
老秀才微笑道:“我学生弟子本就不多,不算特别偏袒谁,各有偏爱吧。”
自己的学生,几位入室弟子,再加上茅小冬他们,一个个学问当然都是极好的,无需多说什么。
早先问剑一事,有左呆子。问拳一事,有君倩。后来布局者,有崔瀺。破局者,有齐静春。
那么作为小齐代师收徒的关门弟子陈平安,可谓是师兄们各自所长的集大成者,当然现在可能还有些差距,但是未来如何,是很值得期待的。
只说如今,谁见到陈平安,会去质疑一句你就是谁谁谁的师弟?会质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?
学生们实在太好,太过优秀,当先生的除了欣慰,还会有些惭愧。
甘州觉得文圣老爷说了句场面话,跟自己打官腔呢,不太爽利,小姑娘便喝了口闷酒。
老秀才捻须而笑,望向铺子外边的荒凉景象,一般景象,两种心情,便是两种风姿,大概这就是人心与修行了,任你远古神灵再神通广大,是绝无此心此想的,铁石心肠,不由自主,岂不悲哉。
浩然九洲,事死如生,故而多土葬风俗。而众生头顶的那片浩瀚星空,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坟场了。
老秀才很快收起这些思绪,笑道:“龚老哥,能否将那皕剑仙印谱借我一看?”
龚新舟赶忙从袖中掏出那本印谱递给文圣,惶恐道:“当不起,当不起老哥称呼。”
老秀才打趣道:“这有什么当不起的,我不也经常被人喊老。”
龚新舟点头如捣蒜,已经满脸涨红,语无伦次,“小神与有荣焉,与有荣焉。”
老秀才一边喝酒,一边翻过书页,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,看到了陈平安的那方钤印,会心一笑,将印谱交还给龚新舟,“好好珍藏,以后哪天龚老哥升了官,能够在山上学那梅鹤开辟府邸,照例可以与你们当地书院讨要一物,要我看啊,那些出自文庙的圣贤书籍,终究都是死物,龚老哥何必舍近求远……”
龚新舟沉声道:“小神必须好好供奉起来,作为镇山之宝。”
老秀才思量片刻,喝了两碗酒,才思如涌泉,兜不住了,望向龚新舟那座山头的山神祠庙,慢悠悠吟哦两语。
谁家好山,我愿为邻,山气挽日夕,飞鸟结伴还。满目奇峰最可观,邀君共风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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