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360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仰止疑惑道:“第二笔定金,就只是这个?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梅府君真该听听这种话,什么叫家底殷实,这就是了。”

  仰止说道:“我身上那件墨色龙袍,名为‘走水’,又名‘火炼’。”

  “法袍有两处不同寻常的神异,能够让七八头蛟龙之属的水仙后裔,走水必然成功,毕竟那些水路,皆在我一手掌控中,功效无异于大渎走水,比如当初那条被抓去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青鳅,从元婴境跻身玉璞,就是靠走了这条捷径,再者,‘走水’本意,你们这种读书人最清楚不过。”

  “两件事,我都可以答应。”

  见那陈平安明明开出了条件,自己也爽快答应了,这家伙反而又开始犹豫不决,仰止气笑不已,不愧是个从避暑行宫走出的人。

  仰止问道:“好奇一事,当年你跟离真打完那架,哪来的胆子,在战场上挑衅我们?”

  如果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,是真有可能半点不怕的,可问题在于,论城府深重,眼前这个家伙,真不算差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视为一种问拳。”

  青同解释道:“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用来砥砺武夫一往无前的心境。”

  仰止虽非纯粹武夫,只是天下修行,道理相通,青同这么一说就明白了。

  陈平安站起身,重新戴好斗笠,笑道:“下次一起结账。”

  “最好别来了。”

  仰止挥了挥蒲扇,抬了抬下巴,示意陈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。

 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,白碗内多了一层“酒水”,而且酒碗内的“水面上”,好似漂浮着一片墨色树叶。

  将这只酒碗收入袖中,陈平安与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,然后带着青同走出酒肆,渐行渐远。

  龚新舟那两人挥手作别,继续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印谱,瞧着没那么差劲啊,只是蓦然肩头一歪,手中印谱摔落在桌上,再去拿起,竟是提不起一部轻飘飘没几两重的印谱了,好似有那万钧重,老山神低喝一声,运转神通,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谱,转头望向那个婆姨,试探性问道:“是你搞的怪?”

 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两人离去的方向,懒洋洋道:“是那个姓陈的外乡人,算是他与你拜山头的礼物吧,好好收着,小心别泄露风声,被梅府君抢了去。”

  老山神心意微动,连忙翻开书页,在那印谱尾页之上,凭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没有的崭新印蜕。

  “山不在高,有神则明。”

  少女河婆伸长脖子瞧了瞧,也没如何当回事,只是发现那个老板娘,突然站起身,好像有真正的贵客登门了,顺着沽酒妇人的视线望去,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儒士,瞧着有几分眼熟啊,儒士身边跟着个穷酸老书生,就很面生了,两个读书人一并往这边走了,朝湫河婆再一个眼花,那穷酸老者便好似缩地山河,来到了酒桌旁边,一拍老山神的肩膀,大笑道:“这位山神老哥,书上印文俊不俊?!”

  仰止好奇万分,以心声问道:“礼圣怎么来了?”

  礼圣笑道:“扛不住某人的反常举动,竟然破天荒没有半点撒泼打滚,就只是一个人喝闷酒,以至于熹平都怕了他,只得通知我,好让某人安心几分。”

 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以望其项背者。

  白也,人间最得意,符箓集大成者,于玄。苏子豪迈,柳七风流。

  上代龙虎山天师,皑皑洲韦赦,趴地峰火龙真人,剑术裴旻,斩龙之人,中土周神芝,怀荫……

  白帝城郑居中,铁树山郭藕汀。裴怀,曹慈……

 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,性情桀骜如斩龙之人,神鬼莫测如郑居中,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样的小夫子这边,都会心悦诚服执晚辈礼了。

 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问道:“礼圣老爷?”

  礼圣笑着点头。

 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,咳嗽一声,又接连咳嗽几声,少女只是疑惑不解,一头雾水,干嘛,你谁啊,就算是文庙那边的官老爷,当那祭酒司业、书院山长什么的,可我也不认得你啊,让我咋个拍马屁?

  老秀才只得自报名号,抖了抖袖子,“我是刚才那个青衫剑客的先生。”

  龚新舟怔怔看着那位礼圣老爷,咽了口唾沫,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,不晓得如何开口了,多怪自己自己之前多喝了几碗,怨酒。

  然后老山神肩头又挨了那个老秀才一巴掌,“好好好,山神老哥真是好风骨,就算见着了咱们礼圣,又如何,还不是岳峙渊渟一般,纹丝不动……”

  言语之间,老秀才已经绕过酒桌,先帮礼圣挪了挪长凳,然后屁颠屁颠去舀酒了,端酒上桌,拿袖子擦了擦酒桌,与先前老山神如出一辙,之后又跑了一趟酒缸,连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没忘,眨眼功夫,一气呵成。被人一口一个山神老哥的龚新舟,接过酒碗,颤声问道:“敢问老先生你是?”

  老秀才唉了一声,尾音上扬,埋怨道:“问这个做什么,晓得我那关门弟子是谁就成了。”

  礼圣看了眼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老秀才,轻声笑道:“我们都坐下喝酒。”

  其实之前在功德林那边的老秀才,不是这样的,经生熹平就从没见过那么沉默的老秀才。

第929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十)

  宝瓶洲中部,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制巨宅,大渎长春侯府,碧霄宫。

 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,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,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,还有林鹿书院那边送来的神京屏翰。

  就连大骊陪都旧礼部尚书柳清风,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,赠送了一幅墨宝,是那“晴耕雨读”榜书四字,写得极有气势。

 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,被文庙封侯的杨花,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。

 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花。

  没办法,这位大渎女子侯爷,是个顶会较真的,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。

 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,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,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,距离真相越来越近。

  陈平安跨上台阶,走向门房那边。

  听说杨花上任第一件事,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,不许登门道贺,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,连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,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,如今都还没见过杨花的真容。

 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,在这件事上就要“平易近人”太多了,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、河婆们,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边,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。

  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,寄给了杨花一封书信,相信以杨花的心细如发,如果没有意外,杨花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,而且多半是那种微服私访。相信以窦山神的喜欢多管闲事,岑河伯的治水本事,杨花可能未必会如何惊喜,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“沧海遗珠”,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。

 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,收拾得干干净净,身穿一件据说是出自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,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。

  宰相门房三品官,老门房依旧神色和蔼,主动出门待客,听到那个客人,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。

  老修士一个没忍住,脱口而出道:“谁?!”

 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,颇为失态了,以老门房的经验老道,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,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,实在是太过震惊了,对方是孑然一身,单独登门侯府,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的前兆,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剑仙姿态。

 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。

  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,也不敢絮叨半句,硬着头皮说道:“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?”

 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,或是陈剑仙,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。

 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,只是侯府规矩重,老门房最近几年内,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,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,前来登门议事,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,觉得怎么都该放行,无需通报,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,说你怎么如此拎不清。

  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按规矩走就是了。”

  老门房心中惴惴,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。

  当下有些好奇,不晓得自家侯府,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,

  这是大骊君主、藩王才有的礼遇,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。

  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,难得登门,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,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。

  好像于公于私,侯府好像都该打开仪门的。

  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,是礼制司二把手,以及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,长春侯并未亲自露面,只是这么个事,就让门房有几分愧疚,愈发战战兢兢,不敢有任何言语。

  由此可见,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,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,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,水落石出,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,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,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。

  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,与陈平安行礼,再施了个万福,歉意道:“陈山主,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,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,还望陈山主体谅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理当如此。仓促拜访贵府,没有事先通报,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。”

 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,她们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。

 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,还是不太像,准确说来,是太不像了。

  结果一行三人,穿廊过道,走到半路,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,看那官补子,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二把手。

 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,凑巧路过,然后顺路,可以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,挺滴水不漏的,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
 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,方才得到门房禀报,自己离开衙署前,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,怎的还是如此儿戏?!

  那位印玺司神女,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,沉声道:“来就来了,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!”

  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,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!

 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那边差不多,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缘故,所以女官数量众多,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。

 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,大门或是窗户那边,少不了探头探脑,只是还算鸦雀无声,没敢大肆喧哗。

  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,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容貌了。

 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,掌印神女轻声道:“还需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,侯爷先前说了,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功夫,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。”

  有在这边当差的丫鬟,她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,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,露了马脚,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,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。

 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,接过茶水,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,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,而且一看手艺,就是宝溪那边某座窑口烧造的,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,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,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。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,陈平安叹了口气,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,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,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,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。

  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到门道,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,因为山头不同,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,泥土分量轻重、粘性,都会不一样,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,就会千变万化,外行看不出差异,内行却是一眼明,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,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,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低很多,以前瓷器御用,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,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,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,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呐。

  掌印神女给那“丫鬟”使了好几次眼色,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。

  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那边,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,正翘着二郎腿,悠哉悠哉喝茶,意态闲适,没有半点不悦神色。

  等到杨花跨过门槛,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。

  屋内两位女官,赶紧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,脚步轻轻,迅速退出此地。

  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,直截了当问道:“陈山主今天登门,又有什么吩咐?”

 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“又”字,与杨花说明来意。

  见杨花有些犹豫,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,微笑道:“不用为难,我喝完茶就走。”

  一语双关。

  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,不敢自主行事,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,惹来猜忌。

  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,那一炷香,其实就没意义了。

 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,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,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,会有不小的后遗症。

  只是这种事,陈平安一个外人,多说无益,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。

  果然喝过了茶水,陈平安就站起身。

  杨花突然说道:“那一炷香,我无问题。”

  陈平安颇为意外,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。

  杨花难得有个笑脸,还礼道:“互惠互利的事,陈山主何必道谢。”

 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,除了期间见着自己,还坐那儿端着茶杯翘二郎腿,都算极有礼数了。

  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,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,来自南塘湖青梅观,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,还有南塘湖水君,这位水神,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,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,而同行之人,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,和那位化名“梅清客”的酡颜夫人。

  在那关牒上边,酡颜夫人用了“梅清客”和道号“癯仙”。

 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,“着急赶路,等下我出了官厅,直接御风离去,侯君不会介意吧?”

  杨花不明就里,只说无妨。

  官厅廊道中,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,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。

  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,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,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、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,抬起胳膊,娇笑不已,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,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,笑骂一声花痴。

  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,一袭青衫,大袖飘摇,落在船头。

 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,一步缩地移形,来到船头甲板这边,倍感意外,拱手笑道:“隐官大人怎么来了?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就是个巧合,你们前脚刚走,我后脚就进了侯府。”

  青梅观的观主,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,只是满头霜雪,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,伤了大道根本,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,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,观内女修迁徙别地,只是一场搬家,对她而言,却是大伤元气,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,便差点跌境。

 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,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。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,淡金色眼眸。

  如今南塘湖,湖水又满,梅花重开,山水气象一新。

  陈平安抱拳笑道:“见过宋观主,秦湖君,周仙子。”

  一番客套过后,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,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。

  看得出来,南塘湖三位,都万分紧张。

  人的名树的影。

  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,就足够震慑人心了。

 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,既满怀遗憾,又松了口气。

  到了邵云岩住处,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,陈平安说不必了,闲聊几句,马上就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