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353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“奇人自有异事,陈先生是得道之人,何必计较这些繁文缛节。”

  卢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,笑道:“我倒是希望陈先生能够常来这边做客。走,我们去屋内坐下聊。”

 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,卢泱便松开手,双方分坐暖炕一旁,卢泱就由着那些奏折摊放在案几上边,没有半点忌讳。

  卢泱听过陈平安言简意赅的解释,得知真相,惊奇万分,忍不住感慨道:“匪夷所思,奇哉异哉。”

  这位以雄才伟略著称于一洲的卢氏皇帝,毫不犹豫道:“其实陈先生根本无需来京城这边,多跑一趟,容易耽搁正事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崇玄署再地位超然,毕竟还是大源朝廷辖下机构之一。云霄宫杨天君再德高望重,杨氏子弟再大公无私,终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。”

  卢泱哈哈大笑,十分真情流露,从头到尾,都没有看向门口一眼。

  好话?当然是好话。

  就只是顺耳的好话?不止。

  这本身就是年轻隐官看待大源皇室与崇玄署关系的一种明确表态。

  山上神仙与山下帝王,就像一个管天一个管地,双方关系复杂,既有一荣俱荣的休戚与共,心照不宣的也不乏龃龉,会貌合心离,甚至是相互算计,背道而驰,互相视为仇寇。

  自家钧儿好福气,好运势,没有白认这个教拳师父。这位身份重重的陈先生,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嘛。

  同样是剑气长城的隐官,刻字与否,又有天壤之别。

  上次双方在云霄宫那边碰头议事,陈平安尚未远游蛮荒天下,并无城头刻字。

  卢泱笑问道:“趁着距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,我能否与先生同游云霄宫崇玄署?”

  倒是没有什么试探,更不是信不过对方,卢泱就只是身为一国君主,九五之尊,可是对于那种腾云驾雾,还是有几分神往。

  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失礼了。”

  等到年轻隐官言语落定,卢泱很快就有点失望了,因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,便已经挪了个地方,正是上次见面的地方,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腾云驾雾的仙人御风,与预想之中的飘飘乎泠然之感,全无关系。

  陈平安与卢泱并肩而立,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现身来到崇玄署这边,正是国师杨清恐,老真人手捧白玉杆麈尾,铭刻有“风神”二字。

  陈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,与这位道门天君致歉,杨清恐微笑道:“无妨,贫道就当是一场神游了。”

  杨清恐与皇帝陛下打了个道门稽首,“见过陛下。”

  卢泱双手负后,与国师点头致意,淡然笑道:“寡人就是个凑热闹的,国师只当寡人不存在便是。”

  如果说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设置的官场机构,那么云霄宫跟龙虎山天师府一样,都是子孙丛林。虽然大源朝廷在这边设置了道门衙署,可其实就是个摆设,反正大小道官,要么姓杨,或是在云霄宫这边授予的度牒。

  云霄宫道人虽非水神,可是这位杨国师,道气与水运皆重,何况那位未能跻身公侯的大渎上祠水正,司徒激荡的祠庙所在,就在附近。

  三人各自落座树下石凳,其实就是上次的位置,听过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后,杨清恐洒然笑道:“只说看在这份送上门的功德,贫道若是心中再有半点芥蒂,就真是修行不够且人心不足了。”

  陈平安心中大定,不虚此行。

  只是不能买卖一谈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,便主动与老天君聊了聊杨凝真与杨凝性兄弟二人,在五彩天下那边的近况。不过没有说自己与那位“木茂兄”的那场见面,只说自己是在飞升城避暑行宫那边听来的传闻。杨清恐起先听到兄弟二人,一个接连破境,一个与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经成为好友,老天君始终神色如常,只是等到年轻隐官看似随口说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,与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,杨清恐看了眼青衫剑仙,微微一笑,轻轻点头。

  杨清恐突然说道:“后觉对陈先生仰慕已久,今日借此机会,见面一叙?”

  陈平安只当是老真人的一句场面话,点头道:“当然可以。”

  杨清恐笑了笑,轻轻一摔麈尾,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,好似被拘押至此。

  此人现身此地后,他环顾四周,一颗道心,古井不波,很快就朝三人打了个道门稽首,“拜见陛下,见过祖师,隐官。”

  杨后觉,玉璞境,道号“抟泥”。

  在北俱芦洲,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,都算是一个极其年轻的上五境修士,虽然顶着国师、天君两个头衔的,还是杨清恐,可事实上,无论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,还是杨氏的云霄宫,朝廷事务与家务,都是杨后觉一把抓。此外杨后觉既是既是那对兄弟的长辈,更是他们的半个传道人。

  之前陈平安帮着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,来头都极大。

 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灵殿,和作为郦采大弟子的元婴剑修荣畅,第三位,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杨后觉。

  后来陈平安听说是卢氏皇帝亲自举荐的人选,而且杨后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。

  这其实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。

  除了一个暂时还站着的杨后觉,在座三人,都是老于世故的。

  只是年轻隐官与老国师,相互间那么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间歇。

  卢氏皇帝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。

  应该是陈平安需要那么一点缓冲时间,好确定老天君能否亲自喊来杨后觉,是否需要自己代劳。

  而杨清恐便顺势抖搂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,在这陈平安的梦境天地中,直接将天地之外的杨后觉“搬徙”至此。

  杨后觉落座后,刚好与陈平安相对而坐,神色诚挚,微笑道:“上次贫道凑巧有事,错过了。其实想见隐官一面多年了,今天得偿所愿,幸甚。”

  杨清恐与这个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辈,大致说过缘由,杨后觉轻轻点头,然后老天君笑着打趣道:“其实当下崇玄署还有两位贵客,与后觉差不多,对陈先生亦是心神往之。不知陈先生可曾听说高闲亭?”

  陈平安神色肃穆,沉声道:“高宗师的大名,如雷贯耳。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,虽非剑道宗门,最近千年以来,却一直是剑气长城的常客。”

  在北俱芦洲看来,顾祐死后,如今北俱芦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,那个言行无忌的老匹夫王赴愬,重新出山后,立下不少战功,恢复了自由身,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谢实那边按时“点卯”。

  而狮子峰客卿李二,是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大宗师。此外就是百岁出头年龄的高闲亭了,在远游境时,高闲亭就曾以纯粹武夫身份,担任一座北方宗门群玉山的首席供奉,事实证明,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极好,这位年轻武夫,此后破境不算太快,但是登高之路,走得极为稳当,最终成为了一位止境武夫,并且有望跻身归真一层。而高闲亭的妻子,山上道侣,是一位跻身玉璞境没有几年的女子剑仙,名为郑沅芷,道号青萝,最终高闲亭就从首席供奉,再变成了群玉山的女婿。

  群玉山的当代宗主萧疏,是郑沅芷的师兄,是一位仙人境修士,虽非剑修,却率领宗门一行三十余人,当年与太徽剑宗韩槐子,一同跨洲南下,赶赴剑气长城。因为出手太重,出城太远,身受重伤,差点跌境。那拨群玉山无一例外皆是祖师堂嫡传的修士,更是伤亡惨重。

  不过传言郑沅芷与郦采关系……不算融洽,只因为有个姓姜的罪魁祸首,曾经把郑沅芷得罪惨了。

  而这个在北俱芦洲大名鼎鼎的姜贼,如今刚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,一笔糊涂账。

  闲聊片刻,杨后觉突然站起身,后退三步,再次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,竟是颤声道:“感谢陈先生,当年在鬼蜮谷内,为贫道了却一桩前身红尘的宿缘夙愿,今生之杨后觉,昔年之陇山国旧人,为自己,也为她,由衷谢过陈先生。”

  不但是卢泱听得一头雾水,其实就连陈平安自己,一开始也是满脸茫然,只是听到杨后觉自称“陇山国旧人”,才恍然大悟。

  站起身,犹豫了一下,陈平安仍是拗着心性,回了杨后觉一个道门稽首,轻声说道:“浮萍聚散,有缘再会。”

  老天君轻轻叹息一声,不过眉宇之间,还是轻松神色更多。

  原来当年陈平安和那位好人兄,曾经一起游历至一处密室石窟,里边有两具白骨,一位是清德宗凤鸣峰女修,一位是陇山国君主,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“一声开鼓辟金扉,三十仙材上翠微”的修道胚子之一,只是后来国难当头,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废,舍弃修行,重新下山,继承大统。

  如此说来,杨后觉愿意担任小小彩雀府客卿,就水到渠成了。

  也难怪那位好人兄,会去往剥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处,而且又会“恰好”被他找到了那条密室地道。

  将卢氏皇帝送回京城御书房,陈平安之后便走了一趟摇曳河祠庙,再次见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。

  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,陈平安离开壁画城后,便是这位喜欢当那撑船舟子的河伯,载了自己一程。

  薛元盛还是老样子,一个肌肤黝黑的老人,就像个上了岁数的庄稼汉,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。

  只不过那会儿的陈平安,则是戴斗笠挂酒壶的装束,乘舟过河。

  确认了陈平安的身份过后,老河伯啧啧称奇,摇头道:“不敢置信,自家小小祠庙,还曾接受过一位隐官大人的香火。”

  当年薛元盛还误以为自己碰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。

  竟然会任由那么一桩天大福缘,就像从指缝间漏掉,最终与一位壁画城骑鹿神女的认主,失之交臂。

  薛元盛与那位青衫剑仙,走出祠庙,一起散步走到河边,很难想象,这位金身不输江水正神的老人,如今依旧是一位没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。

  薛元盛指了指河边一处,笑道:“当年那个姓裴的小姑娘,就是在这儿破境,气象大到吓人。好嘛,这才几年功夫,如今都得喊一声裴大宗师了。”

 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一役后,这件事,就成了薛元盛与老友们在酒桌上一桩不小的谈资。

  老夫曾经在河边站着不动,接下那位裴大宗师的破境一拳。

  双方之后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吧,老夫为她撑船过河,很聊得来的。

  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
  裴钱当时的破境机缘,在于她心中道理与世上道理的一场打架。

  陈平安曾经详细问过李槐,与裴钱一起游历,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。

  小姑娘长大了,变成少女,再变成年轻女子,就该藏着些心事。

  哪怕是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,都不好过问太多了。

  薛元盛习惯性蹲下身,搓动泥土,嘿嘿笑道:“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,别人求之不得福缘,你却避之不及。一开始我误以为你小子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人,要么就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傻子,否则实在是说不通的事情嘛。现在想来,一个能够成为剑仙、当上隐官的人,怎么会傻。那么当年就肯定是装傻了。”

  陈平安随意坐在岸边,点头道:“那会儿我确实是装傻,不过怕也是真的怕。”

  薛元盛笑道:“那位骑鹿神女,很清高的,只有她瞧不上的人,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个外乡人,当年她已经被你气了个半死,要是听到这种混账话,非要再被你气个半死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各有所好而已,没有高下之分。”

  老河伯难免腹诽一番,奇了怪哉,好像身边这位年轻剑仙,当年路过一趟,那壁画城八位彩绘神女,春官,宝盖,灵芝,长擎,仙杖,骑鹿,行雨,挂砚,就全部变成了白描图案。当然前边五位,是早就离开壁画城了,有生有死,各有造化吧。

  不过这位隐官大人,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观的收官之人?

  陈平安掏出那枚养剑葫,喝了一口酒,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。

  当年仅存的三幅彩绘壁画,骑鹿神女,当年她被某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,给伤透了心,只是因缘际会之下,转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凉宗宗主,贺小凉。而精于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,名为书始,与那个手持古老玉牌、跪地磕头直到额骨裸露的年轻修士,有了一桩甲子之约,然后她才会去找“李柳”请罪。

  至于那位挂砚神女,已经跟随主人去了流霞洲,离开骸骨滩之前,走了趟鬼蜮谷,她将那座积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。

  而她认定的主人,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,邵宝卷。

  陈平安每次一想到这件事,就气不打一处来,老子当年凭本事挖了几条积霄山雷鞭而已,怎么就与你起了大道之争?你家大道,难不成就是条田间小路吗?哪怕是条田间小路好了,相互间随便侧个身,也就擦身而过,各自前行了。

  薛元盛好奇问道:“这是在隐官大人的梦境中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
 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:“这也行?!真是修道大成了。好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。”

  “取巧而已。”

  “你们读书人说话,就是滴水不漏。”

  “也就值个八钱银子。”

  薛元盛一愣,随即大笑起来,“说吧,这次找我什么事。”

  得到陈平安那个答案后,薛元盛皱眉道:“图个什么?值当吗?”
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这种问题,谁都可以问,唯独薛夫子问得多余了。”

  要是图个值当,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,至少可以高出五成。

  若是如此,如今大渎封正,薛元盛就算是补缺当个渎庙水正,绰绰有余。

  薛元盛抬起双手,狠狠揉了揉脸颊,点头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,心诚一炷香罢了,就当拜你我心中的那个不值当好了。”

  双方谈正事,都是爽快人,其实就几句话的事情。

  倒是聊起了裴钱,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,一个愿意多说,一个喜欢听这些,舍不得走。

  薛元盛说如何都无法将当年那么个财迷姑娘,与后来的“郑撒钱”和“裴钱”联系在一起。

  只说当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家伙什,用那戥子称了银子,再用小剪子将碎银子仔仔细细剪出八钱来,除了青竹杆的小戥子,还有一大堆的秤砣,其中两个,分别篆刻有“从不赔钱”、“只许挣钱”……难怪后来她会化名郑钱,行走江湖……

  与薛元盛道歉之后,她还会懊恼万分,说自己练拳练拳练出个屁,练个锤儿的拳。

  当时还有个身穿儒衫的年轻读书人,人很好,不过说实话,一看就是个读书不是特别开窍的。

  对于薛元盛对李槐的这个评价,陈平安只能是无言以对了。

 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入袖,问道:“薛河伯是否愿意担任朝廷封正的河神?”

  如果薛元盛答应此事,很快就会有一个摇曳河经过国家的礼部尚书,手持一封皇帝金敕,赶来此地住持朝廷封正仪式,然后同时还会有一位鱼凫书院的副山长到场。

  这也是先前陈平安为何会改变路线的原因,需要大源皇帝卢泱和崇玄署帮忙牵线搭桥。

  朝廷封正山水神灵一事,是需要消耗一国气运的,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,以至于谁都尊敬这位摇曳河河伯,但是所有大河流经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动找薛元盛,怕就怕入不敷出,连累一国运势。

  只不过陈平安自有手段,把这笔账给抹平,事后肯定不会亏待了那个朝廷。

  薛元盛神色古怪,笑道:“非要将我这座淫祠,推到这个位置上去,陈山主你到底求个什么?是打算找我合伙做买卖,与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?希望我这位新晋河神,在河道运输一事上照拂几分,然后一起挣钱分账,你财源广进,我香火鼎盛?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薛河伯想多了。”

  薛元盛打趣道:“怎的,你难不成还要求我不成?”

  陈平安忍住笑,“那就算我求你。”

  薛元盛疑惑道:“堂堂剑仙,一宗之主,面子就这么不值钱吗?”

  陈平安答道:“虽说不算太值钱,可好歹值点钱,只是薛先生担得起。”

  薛元盛摇摇头,依旧坚持己见,“要是相当那江河正神,早就当上了,我不乐意,束缚太多,不如现在自在。”

 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,半点不假,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,是个很豪爽的山上婆姨,就找过自己两次,差不多的说辞,老薛啊,当个小小河伯,你不嫌寒碜啊?给老娘句准话,这就帮你运作去,保管一家一户敲门过去,将来摇曳河沿途两岸,没个七八座祠庙拔地而起,就算我竺泉没牌面,如何?

  只是薛元盛都没点头。

  薛元盛转头道:“劳烦陈山主给句一竹蒿到底的准话,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绝了这件事,以后也要心中纠结,多个挂碍。”

  天下剑修好不好说话,北俱芦洲山上的那些祖师堂最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