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331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柳勖端起酒碗,先与三人敬了一碗酒,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。

  袁宣不太喝酒,与柳伯伯也不见外,就只是喝了一口酒,然后挤眉弄眼道:“柳伯伯,真人不露相啊。”

  柳勖苦笑不已。知道对方在说什么。

 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,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,可如今在家乡,没少被人笑话。

 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,之所以会喝高,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,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,期间碰到的,有好事有坏事,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,放眼整个浩然天下……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,朝柳勖竖起大拇指,说是这个。

  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,就多要了一壶酒,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,轻轻磕碰一下,就直接干了。

 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,说柳兄,给自家兄弟捧个场?

 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,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,照抄就是,写字总会吧,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。

 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,柳勖就答应了,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,第二天酒醒,去铺子一看内容,当时觉得还挺好。

  袁宣双手持碗,笑容灿烂道:“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?”

  “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?”

  柳勖没好气道:“你喝你的,这碗酒我就不喝了。”

 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,做皑皑洲那边生意,被文庙征用之后,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,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。

 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,在家族祠堂里边,力排众议,争吵得厉害了,就有一位长辈,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?

 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,都很清楚一件事,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,打小就没兴趣,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?

 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气到了,当场就来了一句,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?

 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,好,就这么说定了,我拦不住,也不会拦!

  好家伙,敢情整座祠堂,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。

  用老家主的话说,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位家主,这笔买卖很划算嘛。

 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,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住持家族事务。

  这件事,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,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,与老友显摆过了。

  柳勖突然问道:“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?”

 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,脸色略带愧疚,点头道:“出力不多,就像走个过场,我自罚一碗。”

  柳勖抬起酒碗,说道:“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,那我们就都走一个。”

 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,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,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。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,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,浑身浴血,是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,命悬一线之际,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,准确说来,是被那位绰号“郑清明”的女子大宗师,一把扯住肩头,将樊钰丢出了战场。

 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,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,也就仅限于客气了。

  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后,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,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,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,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。

  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,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。

  袁宣放下酒碗,小声问道:“柳伯伯,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?”

  柳勖想了想,说道:“还好,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,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。”

  柳勖既不缺钱,也不好赌,二掌柜坐庄几次,都不掺和,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,到了酒铺那边喝酒,也当不来什么酒托,就连那一颗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,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,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。

 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,此外对衣食住行这些事上,从来就没讲究过。

 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,还是柳勖谦虚了,当不得真,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,只要二掌柜在场,都会主动邀请柳勖一起喝酒,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,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,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,今儿再不喝,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。

  袁宣继续问道:“听说他叫陈平安,是宝瓶洲人氏?”

  “嗯。”

  老人和女子武夫对视一眼。

  “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?”

  “听二掌柜说过此事。”

 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,压压惊。

  因为当年他和刘爷爷还有樊姐姐,三人游历鬼蜮谷,到了那本《放心集》上边记载的铜绿湖,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,鱼鳞金黄,生有双翼,音如鸳鸯,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,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,恰好就需要此物,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,不然小小年纪,也不会有那“袁一尺”的美誉,打窝一次,水涨一尺。

 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,修道有成,驻颜有术,姿容出彩,与水经山卢穗,彩雀府孙清,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刘景龙。而这三位仙子,都跻身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列。而三郎庙这位,停滞在元婴境多年,就是一直被梦魇所困,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。

  “陈隐官是怎么个人?”

  “小宣,你问这些作甚?”

  “就是好奇。”

  听到这里,柳勖眯起眼,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,沉声道:“袁宣,要么就此打住,喝酒无妨,要么接下来的言语,小心措辞。”

  姓刘的老剑修,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,双方几乎同时感觉到一种窒息感。

 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,而且在此境界,要比柳勖更多年,但是直到这一刻,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,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,相差太多了。

 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,柳勖斜眼望去,樊钰只好闭嘴不言。

 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,笑道:“柳伯伯,你得敬我一碗酒了,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!”

  少年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。

  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,当时却身穿法袍。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。

  双方离别之际,对方曾经笑言一句,我叫陈平安,来自宝瓶洲。

第920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上)

  陈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视渡船,迎面走来两位渡船管事。

 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,她因为要参加下宗庆典,便暂任风鸢渡船大管事,姗姗而来,停下身形,仪态雍容,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,“见过公子。”

  身为年轻山主钦点的渡船二管事,贾老神仙从头到脚,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,相貌清癯,须发如雪,居移气养移体,愈发有世外高人的风范,老神仙算是搬出压箱底的行头了,如今身穿道袍、踩云履,腰别一件小玉磬,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,从骑龙巷草头铺子买下的一见心仪灵器,玉磬之上,砣工古朴,铭刻有一行蝇头小字的古篆:天风吹磬,吾诵黄庭,金声玉振,诸天相敬。

  贾晟站在长命身边,位置稍微靠后几分,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,毕恭毕敬道:“拜见山主。”

  至于老神仙脚上这双藕丝步云履,是小陌先生赠送的礼物,之一。

 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刚刚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,才回来。”

  贾晟满脸遗憾道:“山主夫人就没有一起回来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她要闭关,脱不开身。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,不太适合经常往来于两座天下。”

  老神仙喟叹一声,“天定的姻缘,月老好安排,即便如此,还是聚少离多,山主与山主夫人都辛苦了。”

 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,笑着没说话。

  掌律长命看了眼年轻山主,善解人意道:“公子是有事相商?”

  双方初次相逢,是在老聋儿的牢狱内,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场。

  溪畔有捣衣女子,浣纱丫鬟,乍一看,就如两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。

  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,不知不觉已多年。

  当初两个被老大剑仙丢入牢狱的少年剑修,各有机缘造化,杜山阴成为豪素的唯一嫡传弟子,性情淳朴的幽郁,成为老聋儿的弟子。

  作为谷雨钱祖钱化身的少女,最终跟随主人豪素一起离开剑气长城,化名汲清,跟随杜山阴,一起游历浩然天下,曾经现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内。

  当年白发童子曾经口说“现行”二字,帮助“隐官老祖”看到她们的真容,只说那汲清,她当时肌肤便呈现出一种古意幽幽的碧绿颜色,额头处如同开启一扇小巧天窗,是她以样钱诞生天地之初,字口如斩、刀痕犹存的缘故。

  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  长命微笑道:“公子是急需金精铜钱一物?”

  一语中的。

  陈平安对金精铜钱不陌生,甚至可以说,泥瓶巷的少年窑工,当年在小镇见过金精铜钱的数量,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银还多了。

  昔年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过路钱,金精铜钱有三种,分别是迎春钱,供养钱和压胜钱。

  最早是邀请墨家钜子铸造而出的三种制范母钱,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了,不然那会儿的大骊宋氏,不过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,还远远不是那个一国即一洲的大骊朝廷,以当年宋氏的浅薄底蕴,根本请不动墨家钜子帮忙铸钱。

  而这三种钱,是世间金精铜钱的第一等极美品,只因为当年大骊宋氏管得严,每一袋子钱,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进,这才没有流传到别洲,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,扎根大地,从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为福地品秩,一些大骊朝廷秘密铸造的三种金精铜钱,宋氏库藏,才开始渐渐流散出去,悄无声息还清了一部分山上债务。

 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,世间祖钱的样钱,往往成双成对,若是都能够大道显化而生出灵智,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侣。

  陈平安不再继续藏掖,开诚布公道:“我的那把本命飞剑‘井中月’,想要提升品秩,就得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,在飞升城那边,宁姚送了我一些,照理说是足够了我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了,只是这种炼剑,跟一般情况还不太一样,就是个无底洞。”

  长命笑意盈盈,柔声问道:“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,再简单明了不过了,公子何必为难?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?还是说我们落魄山,就只许山主一人勤勤恳恳,燕子衔泥,添补家用,不许他人为山主略尽绵薄之力?”

  陈平安一时语噎。

  其实道理不是这么讲的,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钱往来,陈平安当然没有半点为难,只是金精铜钱一物,涉及到长命的大道修行,陈平安炼剑井中月,是多多益善,其实长命更是,境界的提升,别无他法,就是吃钱,而且只吃金精铜钱。有点类似山水神灵,就只能靠人间香火淬炼金身,此外世间一切道诀仙法都是虚妄。

  长命笑问道:“长命身为落魄山掌律,难道是靠境界吗?周首席是仙人境剑修,米裕也即将成为仙人境,崔宗主是仙人,骑龙巷箜篌更是飞升境,那我还怎么管?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职,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剑仙?”

  落魄山山主与掌律的双方言语,没有刻意隐瞒,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,显然是没有把贾老神仙当什么外人了。

  贾晟在一旁听得真切,只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。

  长命道友生气了。

  而且第一次生气,竟然就是奔着咱们山主去的。

 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!搁自己,哪敢呐。

  长命继续说道:“前后两次意外收获,若非跟随公子,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,长命岂能收入囊中半点?”

  在剑气长城牢狱内,在隐官与刑官敲定一事后,得了个崭新身份的长命,曾经施展本命神通,将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灵尸骸,化作金色沙粒,堆积成山,大小相当于一座宁府的斩龙崖,规模相当可观。最终那些由神灵残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金沙,依附在长命的衣裳之上,凝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稀法袍。

  长命为何对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,看似唾手可得,却在漫长岁月里,始终不曾染指半点,当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,也不敢如此,哪怕她那会儿是刑官的侍女之一,可要是老大剑仙不默认,老聋儿不允许,这些属于剑气长城的私产,刑官豪素和长命,都是带不走的。

 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,那座名副其实的“金山”,搁在青冥天下,可以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、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。

  第二次,是在落魄山,山主的师兄君倩,曾经在那宝瓶洲,与天幕处的越界神灵余孽递拳,在北岳地界,下过一场场金色大雨。

  那会儿在剑气长城的牢狱内,长命就远远要比汲清更对年轻隐官心生亲近,那是一种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灵。

  陈平安只得说道:“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,回了仙都山再议具体事。”

  看到长命有些疑惑,陈平安解释道:“马上要带着小陌再出趟远门。”

  小米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好人山主身边。

 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,笑道:“能有此行,还要归功于右护法的一句无心之语。”

  北俱芦洲,三郎庙,陋巷饭馆内。

  只因为袁宣多问了几句关于隐官的事情,就变得气氛凝重。

  柳勖依旧保持那个手掌覆盖酒碗的姿势,笑问道:“是旧识?怎么说?”

  樊钰聚音成线问道:“刘爷爷,真不用通知三郎庙那边?”

  元婴老剑修以心声说道:“没事,连误会都算不上的事情,不必小题大做。”

  其实刘有自己的顾虑。

  惹谁都别惹柳勖这种一根筋的人。

  好说话时,万事好商量,不好说话时,别说袁宣的太爷爷,恐怕连骡马河柳氏家主都拦不住柳勖。那就别弄巧成拙,静观其变就是了。

  不过由此可见,从头到尾,只称呼那人“二掌柜”、而从不喊“隐官”的柳勖,对陈平安,不可谓不敬重。

  什么只比点头之交略好?

  谁信?

  唯独袁宣,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,笑问道:“柳伯伯,听说那位陈隐官既是剑修,还是一位武学大宗师?”

  按照当年那份榜单显示,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,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是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。

  柳勖挪开手,夹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,点头道:“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,二掌柜其实还不是剑修,不过拳法确实很高,我听黄绶说过,二掌柜少年时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,好像输给过曹慈三场,后来再回剑气长城,曹慈已经离开了城头的茅屋,不过二掌柜赢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,那两场问拳,我都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。”

  袁宣又问道:“陈隐官是不是喜欢背剑穿法袍?”

  柳勖不再喝酒,只是夹菜,喜欢细嚼慢咽,缓缓道:“平常时候,不穿法袍,不过到了战场,喜欢多穿几件。不少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,尤其是年轻一辈,就都有样学样了,再不觉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,保命要紧,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笔战功。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几件法袍,一直是个谜。那会儿二掌柜已经去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,没法问他。”

  “‘南绶臣北隐官’这个说法,如今流传不广,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个说法的意义了。”

  “在战场上,宁肯遇到宁姚,也别碰到隐官,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
  “除了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,还有甲申帐那拨剑仙胚子,一个比一个出身隐蔽、来头大,一场处心积虑的围杀,结果在二掌柜手上,一样吃了大苦头。而且如今那个身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,也曾暗算过二掌柜。”

  似乎不太像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