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320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崔东山反复说黑衣书生运道好,其实是大实话,如果运气差一点,作为杨凝性所斩三尸之一,本该早就烟消云散了。

 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与黑衣书生离别之际,为何会有一种双方“经此一别、再无重逢”的伤感。

  杨凝性笑了笑,望向陈平安,“好人兄,我还是信你更多,你不如与我说句准话,这位崔道友,当真有两全其美之法?”

  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有,但是依旧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,不过保证木茂兄无需找那‘姚雅相’,便能凭空增加数百年道龄,想来问题不大,在这期间,如何与杨凝性相处,能否跻身玉璞境甚至是成为仙人,将来又能否找到那个打开死结的破解之法,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机缘与运道了。”

  杨凝性好像吃了颗定心丸,抚掌赞叹道:“果然还是好人兄买卖公道,童叟无欺。”

  别的不说,这位好人兄,防人之心极多,主动害人之心绝无。这不是好人是什么。

  眼前这个拥有杨凝性一魂两魄的木茂兄,之所以会来五彩天下这边历练,其实是杨凝性出人意料,选择了一条更加高远的大道。

  寻宝捡漏什么的,修行破境之类的,都是障眼法,要与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搭上关系,等到重新开门,就去往青冥天下,拜会那位道法通玄的“雅相”姚清,才是真正称得上“大道前程”的追求。

  此事既是真身杨凝性的一道旨意,作为三尸之一的“木茂兄”,违抗不得,何况此举也是黑衣书生的一种自救。

  因为一旦谋划落空,杨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,收回、炼化、融合身为三尸之一的“杨木茂”,重新归一为完整的杨凝性。

  一旦黑衣书生与姚清谈不拢,无功而返,杨凝性自有手段,使得人间再无木茂兄。

  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真正的杨凝性,是不是早已通过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,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?”

  黑衣书生神色黯然,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,用手背擦拭嘴角,眼神晦暗不明,凝视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点清浅涟漪,“显而易见,我唯一的退路,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。以杨凝性的心性,岂会放任我不管,由着我这个他最瞧不上眼的坏胚子,投靠白玉京。不出意料的话,他已经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个地方,开始修习道法了。”

  他抬起头洒然一笑,手掌托起白碗,轻轻晃动,“酒水再好喝,也只在一碗中。不过没什么可惋惜的,终究是好酒。”

  崔东山唉声叹气道:“姚清可行,杨凝性却未必可行。论资质,论根骨,论福缘,北俱芦洲的小天君,比起姚清的得天独厚,还是要逊色不少。当然木茂兄要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,我也拦不住。”

  道门斩三尸的证道手段,既玄妙又凶险,不是谁都能做成的,历史上不少走上这条道路的道门高真,都功亏一篑,后患重重。

  即便成功,对于道人自身而言,当然是裨益极大,可对于那三尸而言,往往就是一种身死道消,下场形同被大炼之本命物,重归魂魄,人生一世,短如草木之秋。

  但是道家历史上,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,例如青冥天下,在那个涌现出一大拨“五陵少年”的青神王朝,首辅姚清,道号“守陵”,这位经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讲课传道的道门高真,便做成了一桩壮举,姚清不单单是斩却三尸而已,且凭空多出了三位“尸解仙”,皆登仙籍,一人三法身,共同修行,大道戚戚相关,又能井水不犯河水,姚清在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之外,等于额外多出了一仙人两玉璞的“大道之友”,从三尸中脱胎而来的三位修道之士,与鬼仙相似却不相同。

  而作为“本尊”的姚清自己,更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。

  陈平安问道:“你那兄长杨凝真,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跻身山巅境,然后去找白藕,希望让她帮忙喂拳?”

  杨凝性摇头笑道:“这就不清楚了,我那兄长的想法,总是天马行空,让外人难以揣测。”

  青神王朝的国师白藕,是一位女子纯粹武夫,腰别一支手戟“铁室”,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,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层。

  杨凝性好像终于下定决心,“这笔买卖做了!即便还有几分藕断丝连,总好过牵线傀儡。如此一来,我也自由他也轻松,杨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无旁骛修行大道,于我杨木茂于他杨凝性,长远来看,终究都是好事。”

  小陌一直待在店铺里边,仔细翻看墙上那些无事牌。

  崔东山使劲招手道:“小陌小陌,快来快来。”

  小陌快步走出店铺,笑问道:“崔先生有事?”

  崔东山笑问道:“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条主次分明的因果线?”

  小陌瞥了眼黑衣书生,点点头,“看得出来,这条紫金道气的因果长线,一直蔓延到了天幕,与别座天下某人,形成早年被道士称为‘一线天’的光景。”

  一般情况,小陌从不会主动探究他人的心弦,也无所谓对方的境界高低、师承来历。

  因为没必要。

  远古时代,许多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人间的神灵,如果罪罚不是太重,旧天庭就会准许那位神灵以戴罪之身,行走天下。

  这就是一部分人间地仙、重新登天的肇始。

  天垂长线,牵引大地。

  这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,小鱼随便游走其中,修成了道法、成了气候的“大鱼”,到死都难以挣脱束缚。

  后来那位小夫子的绝天地通,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事。

  圣人以自身大道,分开天地,而这位礼圣的代价,就是不得跻身十五境。

  不是做不到,而是不愿意。

  远古时代,因为这等天地异象,被一小撮福至心灵的道士,无意间发现了某些循环有序的道法流转,后世便逐渐演化出了诸多条道脉,比如其中就有望气士。

  崔东山问道:“能斩开?”

  小陌点头道:“如今‘天不管’,彻底斩断这条长线都可以,何况就算是当年,我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,保证可以毫发无损。如果这位杨道友,心狠一点,舍得以跌几境的代价换取自由身,我可以帮忙从其道心之中,剐出那小半粒道种,然后是保留此物,有朝一日交还旧主人,算是一笔账两清了,还是再心狠一点,让我帮忙一剑击碎道种,坏了那人的大道前程,都没问题。”

  陈平安眯眼笑道:“木茂兄,怎么说?”

  黑衣书生搓手笑道:“暂时断开因果线就行了,老话说得好,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。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道理。”

  于是咱们这位木茂兄,开始凝神屏气,已经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类的心理准备,几件杨凝性留给自己的本命物,都已在各大气府内蓄势以待,收拢各地道气,如兵马聚集,纷纷勤王,赶赴某个至为关键的“京畿重地”,严阵以待,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,伤及大道根本。

  结果那个被崔道友称呼为“小陌”的家伙,就只是走到他身边,在头顶处,五指张开,手腕拧转,好像轻轻一扯,就收工了。

  黑衣书生还耐着性子等了片刻,见那小陌已经落座在空凳子上边,这才一头雾水试探性道:“这就完事了?”

  这个黄帽青衫的青年修士,当自己是位飞升境剑修呢?

 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,联手做局,合伙坑我一场?

  陈平安笑道:“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气象,尤其是仔细瞧瞧那小半粒道种的动静,是真是假,一目了然。”

  崔东山赶紧来到小陌身后,抬起手肘给小陌先生揉肩,“辛苦,太辛苦了,此次出手,损耗不可估量!”

  小陌倒是想说一句不辛苦,只是举手之劳,不过忍住不提,反而比较辛苦。

  片刻之后,黑衣书生再无半点玩笑神色,脸色肃穆,与陈平安问道:“如何报答?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路过某处宝地,杨国师记得尽地主之谊。”

  黑衣书生抬起一只手,摊开手掌,承诺道:“在重新开门之前,我要是真当了某个新王朝的护国真人,可以变着法子送给飞升城五十万人口。”

  崔东山望向先生,眼神询问,这桩买卖亏不亏本?要是并未挣钱,就由学生出马,与这位木茂兄撒泼打滚一番了。

  陈平安点点头,示意有赚,回头你们俩的包袱斋,

  黑衣书生如释重负,仿佛一颗压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迁一空,道心凭此瞬间澄澈几分,竟然依稀摸着了一份破境契机,如竹笋剥落现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雏形,压下心头惊喜,神色复杂道:“从今天起,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杨木茂了。”

 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,就一定有好事。

  当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场,不然就要与他勾肩搭背,发自肺腑说一句“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将也”。

  陈平安抬起酒碗,说道:“木茂兄,我这次算是主动揽事上身,那么下次江湖重逢,可别让我做那亡羊补牢的改错勾当。”

  杨木茂大笑道:“为人岂能不惜福。”

  郑大风笑着聚碗,“那就在座各饮十分。”

 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,问道:“蜀中暑来过飞升城了?”

  杨木茂摇头道:“没有,不然就他那排场,这边早就路人皆知了,蜀中暑与我们兄弟二人大大不同,豪门子弟嘛,既娇气又贵气,出门在外,讲究贼多。”

  “而且这家伙就是个惫懒货,不爱挪窝,命好,修行一事,人比人气死人,一天晚上跟我喝酒,说打算跻身玉璞境了。等到第二天,真就给他随随便便跻身了玉璞境,杨木茂甚至无法确定,蜀中暑到底是厚积薄发,还是一时兴起。”

  其实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,不管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,还是略逊一筹的候补十人,只要是在榜上的,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。

  只要在修行路上,别太目中无人,得意忘形,就不会遇到太大的意外,可以称之为板上钉钉的“飞升候补”。

  就像宁姚,斐然,如今就已经是飞升境,而且都还是剑修。

  一个五彩天下的第一人,一个蛮荒共主。

  若是纯粹武夫的话,就都有希望跻身止境归真一层,甚至有机会去争取一下传说中“有此拳意,我即神灵”的“神到”。

  陈平安随口道:“他对飞升城观感如何?”

  杨木茂毫不犹豫道:“很好啊,好到不能再好了,蜀中暑当初之所以会跑来五彩天下,就是埋怨爹娘当年不准他去剑气长城游历,蜀南鸢哪里敢放行,所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,被蜀中暑引以为生平第一大憾事,蜀洞主对此极为愧疚,所以瞒着道侣,偷偷让这个独子下山。”

  陈平安疑惑道:“是一位剑修?”

  杨木茂点头道:“确实是剑修。”

  因为蜀中暑已经在超然台边境,与一拨犯禁修士递过剑,而且并未斩尽杀绝,所以蜀中暑身为剑修一事,也就没什么忌讳了。

  而且蜀中暑拥有了两把本命飞剑,一把“三伏”,一旦祭出,烈日炎炎,大地炙烤,方圆百里之内,灵气熏蒸,另外那把“黄梅天”,刚好与之本命神通相反,大雨磅礴,天地晦暗,雨水中煞气极重,练气士置身其中,如同被困于阴风阵阵的古战场遗址。

  只是两把飞剑的品秩,暂时还称不上自成小天地。

  陈平安看了眼小陌。

  小陌点点头,是真心话。

  陈平安继续问道:“能不能捎句话给蜀中暑,超然台愿不愿意与飞升城缔结盟约?”

  杨木茂想了想,“这就比较难说了,蜀中暑这家伙实在太懒散,即便对飞升城极有好感,却未必愿意搞些盟约什么的。”

  “蜀中暑打小就有个习惯,只要是他主动去做的事情,就会追求某种极致,那就一点都不懒了。”

  “如果真与飞升城成为盟友,他说不定会主动要求担任这边的供奉,首席供奉是当不成了,就退而求其次,捞个次席当当嘛。

  估计你们刑官隐官泉府三脉,不出一年,所有人就都会被他烦死。”

  “极致?”

  陈平安疑惑道,“打个比方?”

  杨木茂说道:“比如背诵道藏。”

  陈平安惊讶道:“全部?”

  杨木茂点头道:“全部!”

  陈平安就像听天书一般,将信将疑道:“三洞四辅十二类,总计一千两百多卷,虽说版本众多,但是最少的,也该有大几千万字吧?”

  杨木茂点头道:“对啊,他还专门挑选了一个字数最多的道藏版本,虽说自幼看书就过目不忘,能够一目十行,但是蜀中暑的娘亲,当年差点没心疼死。而且背到一小半,蜀中暑确实就有点‘头疼’了,毕竟那会儿刚刚开始修行,境界不高,还只是个下五境修士,就被蜀南鸢破例摆出当爹的架势,再不准他背书,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铺了,蜀中暑就转去用心修行了半年,很快跻身了中五境,才开始继续背书,最终还是被他全部记住了,如今可以倒背如流,一字不差。”

  崔东山啧啧称奇,“有前途。”

  郑大风揉着下巴,唏嘘不已,“现在的年轻人,一个比一个活泼生猛。”

  陈平安会心一笑,懂了,蜀中暑还是个有强迫症的,有点类似黄花观的刘茂。

  杨木茂流露出一种颇为羡慕的神色,“传闻那位符箓于玄,有次路过流霞洲,在天隅洞天歇脚,见着了那个刚开始背书的年幼蜀中暑,起了爱才之心,只是蜀中暑的娘亲不舍得让儿子去当什么道士,再者在那位妇人看来,当时于玄透露出来的意向,只是收取蜀中暑为嫡传,又不是那个关门弟子,蜀中暑毕竟是独子,未来肯定还要继承天隅洞天,所以拜师收徒一事,就没成。”

  能够成为于玄的嫡传,哪怕不是关门弟子,这等造化,确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。

  杨木茂嘿嘿笑道:“何况蜀中暑之所以不来飞升城,是因为这家伙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癖和讲究,他说飞升城里边,有个隐官大人的避暑行宫,跟他的名字不太对付,故而不宜来此游历。”

  陈平安挥挥手,“你们的包袱斋,我不掺和,身上没钱。”

  崔东山就带着杨木茂屁颠屁颠去了店铺,俩人躲柜台后边蹲着,开始以物易物,法宝一多,难免鸡肋。

  不到半炷香功夫,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铺子,返回酒桌,一个要给对方倒酒,一个说我来我来,相亲相爱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。

  杨木茂约莫喝过了一坛酒,刚好微醺,起身告辞离去,就此北游,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,就安心在北边落脚了。

  陈平安带头走街串巷,将杨木茂送到北边的城外,崔东山和小陌尾随其后,因为是徒步,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,招呼不断,期间陈平安都会停步聊几句。

  杨木茂打了个道门稽首,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好人兄可以停步了。”

  陈平安停下脚步,抱拳相送,笑道:“万千珍重。”

  从头到尾,杨木茂都没有询问那个小陌的身份,只是临了,单独为小陌打了个稽首,郑重其事道:“大恩不言谢,晚辈定然铭记在心,山高水长,总有机会报答小陌先生。”

  陈平安代为解释道:“木茂兄的话外意思,是有些大腿,抱一次怎么够?”

  杨木茂也是个混不吝的,并不否认此事,爽朗笑道:“最知我者,好人兄是也。”

  小陌微笑道:“杨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,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。将来若是有幸再会,不管是身在何地,杨道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,有话直说,无需客气。”

  这个黑衣书生的心弦,颇有意思,与自家公子久别重逢,还真有几分相当心诚的亲近之意,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说。

  而自家公子对此人,好像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。

 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?遥想当年,整座天下,能够让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间道友,屈指可数,落宝滩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,算一个。

  一切言语反而是累赘,只需相视而笑,便是莫逆于心。

  杨木茂怔怔看着那个黄帽青鞋的“青年”剑修,忍不住问道:“敢问前辈境界?”

  小陌坦诚以待,“不是十四境。”

  十四境之外,自己境界如何,就得看被问剑之人的境界了。

  崔东山乐不可支。

  杨木茂心里大致有数了,最少是个仙人境剑修,极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,难道是那位老大剑仙留给末代隐官的护道人?是那剑气长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?还是更为隐蔽的祭官?算了,想这些作甚,杨木茂收敛思绪,感慨道:“这一遭,没白走,先是他乡遇故知,又认识两位新朋友,直教人神清气爽,心旷神怡。”

  陈平安以心声道:“那种‘我不是我’的滋味,并不好受。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,你其实不用多想。”

  杨木茂小心翼翼问道:“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‘不用多想’,还是‘不可不想’?”
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微笑道:“那就当是我一语双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