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309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再者邓凉离乡多年,也想知道从隐官这边知道一些九都山的近况。

  陈平安拱手还礼,笑道:“见过邓首席。”

  一起登上前身曾是一处远古遗址的紫府山,来到山巅,陈平安蹲在那块石碑前。

  邓凉蹲在一旁,大大方方说道:“别怪我假公济私,这份机缘,我就是抢也要抢到手的。”

  陈平安啧啧道:“这话说的,滋味不对啊,就像一坛馊了的酒水,一听就是背叛隐官一脉,投敌刑官了。”

  骂骂咧咧,矛头直指刑官一脉的头把交椅,“狗日的齐狩,挖墙脚都挖到我们避暑行宫来了,枉费我一门心思把他当好兄弟。”

  邓凉听过就算。

  齐狩也是倒了八辈子霉,当年守关遇到了陈平安,然后双方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,结果当年驻守城头期间,齐狩又刚好与陈平安和程荃当邻居。

  剑气长城有那么几个老剑修,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,程荃肯定算一个,因为跌过境,在拥有一把飞剑“兵解”、绰号“齐上路”的老剑仙齐廷济那边,程荃从来都是言语无忌的。

  陈平安依旧端详那块碑文,字不多,意思却多,况且碑首碑身碑座都是学问,都可以帮助后世“到代”,鉴定年份。

  打算离开飞升城之前,一定要来这边拓碑一番,回去交给刘景龙研究研究,反正一件咫尺物里边,家伙什都齐全的,至多一刻钟光阴就能完工。

  陈平安递过去一坛酒,是封姨给的百花酿。

  邓凉识货,接住那酒坛,“是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猜对了。”

  邓凉怀捧酒坛,毫不犹豫再伸出手,“再给一坛,我喝一坛留一坛,回头你再帮我捎给九都山祖师堂,有大用处。”

  用手肘打掉邓凉的手掌,陈平安笑道:“当了首席供奉的人,脸皮就是不一样。行了,已经帮你预留了两坛百花酿,等我将来游历皑皑洲,就用你的名义送给九都山。”

  邓凉是在嘉春六年进入的飞升城,比郑大风差不多晚一年。

  邓凉给飞升城的见面礼,不轻,带了一大拨九都山特有的山上物资,六十坛秘酿岁旦酒,三百张被誉为绿筋金书的却鬼符,以及八百斤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,在陈平安看来,如果说酒酿与符箓,还算是锦上添花,可那些稻米种子,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,如今在紫府山地界和武魁城,就已经开始广泛种植这种仙家稻谷。

  许多想法,不谋而合。

  唯一的问题,还是当下的飞升城一心致力于扩张,对于首席供奉邓凉的一些个建议,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采纳,而是只能暂时搁置,或者说没有足够重视。

  这也实属正常,需要做的事情,以及手边可以做的事情,实在太多,千头万绪。

  其实飞升城三脉修士,已经做得很好。

  婉拒了邓凉的邀请,没有去他那府邸小酌两杯,如今邓凉也收取两位入室弟子和一拨记名弟子,算是打定主意要在这边为九都山建立下宗了。

  御风离开紫府山,途中宁姚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,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先去飞升城那边,再祭出一把笼中雀。

  宁姚脸微红,脱下身上那件法袍金醴,再摘下剑匣,一并交给陈平安,就像一份极为特殊的通关文牒,帮助陈平安进入飞升城。

  陈平安只是眼一花,宁姚就已经穿上了一件昔年衣坊制式法袍。

  宁姚说道:“不要耽搁修行。”

  陈平安笑着穿上法袍金醴,怀捧剑匣。

  宁姚说道:“我没跟你开玩笑。”

  此情若是长久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尤其是有希望真正做到长生久视的山上修道之人,几十年光阴确实不算什么。

  陈平安收起笼中雀,点头道:“最近在仙都山,修行勤勉得前所未有,就跟当年刚开始学习撼山拳差不多了。”

  宁姚点点头,说道:“到了家里,我要闭关,不过只要有事,敲门便是,不会耽误我的修行。”

  这话说得就很独一无二很宁姚了。

  陈平安疑惑道:“怎么又要闭关?”

  好像认识宁姚以来,她就只有两次闭关,上一次就在前不久,宁姚在大骊京城那边,需要稳固飞升境一层的境界。

  宁姚看了眼他,欲言又止。

  陈平安愈发奇怪,“怎么了?”

  宁姚以心声说道:“我要为跻身十四境,早做准备,道路有了,约莫有两三道门槛需要跨越。”

  陈平安抹了把脸,默不作声。

  小陌真应该听听,修行万年,都还没能真正找到那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大道,小陌你惭愧不惭愧?

  宁姚嘴角翘起,又迅速压下。

  呵。

  听说某人曾经在托月山那边,与大妖元凶放言一句,我要是有你这岁数,都看不见我的出剑。

  两人御风速度不快,小陌在飞升城边界上空那边隐匿身形,等候已久。

  相对于承载大妖真名的陈平安,飞升城对小陌的警惕和敌意反而不大,这其实与小陌的剑术一脉太过“正统”,有一点关系。

 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,不谈大道根脚,只谈道脉传承,小陌说不定都能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师兄弟相称。

  宁姚带着两人飘落在家中演武场那边,就自顾自闭关去了,反正某人熟得很。

  陈平安已经将怀捧剑匣递还给宁姚。

  偌大一座宁府。

  显得愈发空旷幽静。

  少了两位老人,没了一座斩龙崖。

  陈平安的那栋宅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,床上被褥折叠整齐,没有半点腐旧气,应该是经常会拿出去晒太阳的缘故。

  对面厢房,一张桌上,还有些当年没有来得及雕刻的素章,堆积成山,还有几本册子,都是从书上东抄西搬而来的诗词语句,如果晏胖子丝绸铺子的生意多做几个月,估计如今就要多出一本三百剑仙印谱了。

  当年董不得为自己和两个闺阁好友,与做印章生意风生水起的二掌柜,讨要了三方藏书印,其余两位女子剑修,便是司徒龙湫和官梅。

  董不得出手阔绰,直接给了陈平安一大块名为霜降玉的珍贵仙材,沉甸甸,七八斤重,在浩然天下都是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。

  按照约定,三方印章之外的剩余“边角料”,都作为二掌柜的工钱。

  结果那些边角料,被陈平安雕琢出十二方极小的素章,以飞剑十五作为“刻刀”,一方私章一颗小暑钱,恕不还价。

  其中就有那方底款是“观道观道观道”的藏书印,只是如今花落谁家,还是个谜。

  若是流落到了浩然天下,一些个眼光独到的有识之士,按照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去“按图索骥”,勘验无误,确定是真品,就像蒲山云草堂的檀溶檀掌律碰着了,估计花一颗谷雨钱,只要能买下,都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。

  陈平安双指捻动灯芯,瞬间点燃桌上一盏灯火,然后坐在桌前,摊开册子,笑问道:“小陌,来瞅瞅,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印文,我可以送你。”

  小陌坐在一旁,接过册子,一页页仔细翻过,停下动作,笑道:“公子,就这句吧。”

 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书页上边的印文,是那句“清逸之气如太阿之出匣”,呦呵,小陌眼光不错,还挺会挑。

  再抬了抬下巴,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崭新刻刀,之前在仙都山道场内修行闲暇时,亲手打造炼制了一把刻刀,“自己挑印章,这份待遇,不常见的。”

  小陌起身,挑选了一块个头最高的素章,好似群峰独高,交给陈平安。

  陈平安卷起袖子,搓手呵气,重操旧业,不知道会不会生疏了,做了几个舒展胳膊的动作,既然是送给小陌的,又不是什么挣钱买卖,就得上点心。

  陈平安伏案篆刻时,一座屋内,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
  等到自家公子双指捻起印章,篆刻完数行临时编撰的边款内容,稍微抬高几分,轻轻吹拂印章碎屑,小陌轻声道:“公子,在武魁城和拖月城,暂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。”

  陈平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,继续埋头篆刻。

  小陌先前在武魁城那边,宁姚一现身,陈平安就让他阴神出窍远游,再以阳神身外身赶赴拖月城,查看两城修士的心弦变化。

  就像一方无形的急就章。

  但是此刻安安静静坐在桌旁的小陌真身,却知道自家公子,不是真心愿意这么做,而是不得不这么做。

  而这趟临时起意的出门远游,公子其实并不是放心不下这座朝气勃勃的飞升城,而是放心不下宁姚。

  至于原因,公子只说了个古怪的比喻,却没有细说缘由。

  只说是个很麻烦的猜谜,谜题谜底都给了的那种猜谜。

  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在这座天下收取的那个弟子有关。

  其实当下宁府,除了宁姚,还有个外乡客人,不是飞升城本土人氏,而是桐叶洲遗民,准确说来,是那些遗民避难进入五彩天下的后代。

  是个小姑娘,出生在五彩天下。

  故而五彩天下如今是嘉春几年,她便是几岁。

  是黄庭在这边收取的唯一弟子,姓冯,名叫元宵,好像因为是在嘉春元年的元宵节这天诞生,她爹娘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。

  黄庭当时没有带往浩然天下,就交给宁姚代为照顾,小姑娘就被留在了飞升城宁府这边。

  陈平安起先以为会是类似柴芜的小姑娘,修道资质会好到无法无天的那种。

  但是宁姚却说,小姑娘修行资质一般,很一般,不过性情憨厚淳朴,很讨喜,如果不是遇上了福缘深厚的黄庭,一般来说冯元宵是不太可能涉足修行登山一事的。

  但恰恰如此,反而让陈平安心情不轻松。

  修道天才也分几种。

  宁姚,是一种极致。

  另外一种,就像桐叶洲的黄庭,昔年神诰宗的贺小凉,还有中土神洲那个有“少年姜太公”绰号的许愿。

  小陌突然说道:“之前没答应公子去扶摇洲,公子如果生气,就骂小陌几句。”

  原来陈平安曾经与小陌商量一事,询问小陌能否走一趟扶摇洲矿脉,去与几位浩然剑仙汇合。

  小陌没有答应,他既然是自家公子的死士,就没有理由离开仙都山地界,必须寸步不离,跟在身边。

  一旦公子的修行出了意外,小陌百死难赎。

  这也是极好说话的小陌,第一次拒绝陈平安的请求。

  “你拒绝此事,我当然会有点郁闷,却肯定不会生气。”

  灯火下,自家公子神色和煦,显得柔和,轻轻摇头,微笑道:“小陌,相信我,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,大概好的人生,就是我们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。对吧?”

  小陌笑道:“公子的道理,想来总是对的。”

  陈平安摇摇头,不再言语,等到刻完那方印章,深呼吸一口气,伸了个懒腰,笑问道:“小陌,要不要吃顿宵夜?我亲自下厨,尝尝我的手艺?”

  小陌笑着点头,诚心诚意道:“期待已久。”

  “稍等片刻。”

  陈平安站起身,熟门熟路去了灶房那边,再从咫尺物里边,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食材,鸡蛋,青椒,葱蒜等,卷起袖管,系上围裙,放好砧板,摆好碗碟,分门别类,小陌先前只是在灶房门口看着,就觉得赏心悦目。陈平安很快就炒了两大碗蛋炒饭,端去堂屋那边的桌上,与小陌相对而坐,各自吃饭。

  陈平安放下筷子,见小陌还在细嚼慢咽,让他慢点吃就是了,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小陌,你当年在蛮荒天下,有无遇到让你觉得特别奇怪的道人?”

  小陌咽下一口饭,疑惑道:“公子,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,而不是旧天庭辖下的人间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。”

  小陌摇摇头,“当年受了重伤,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那几洞道脉,很快就去皓彩明月那边趴窝不动了,不曾遇到什么奇异。”

  能够让小陌称之为“奇异”的道人与事情,被后世尊称为的飞升境修士,当然不能算。

  得是“道士头别木簪”的仙尉这种。

  都不说什么蛮荒新王座大妖,即便是旧王座里边,仰止要不是被朱厌救下,小陌当年说砍死也就砍死了。

  至于双方冲突的起因也很简单,不过是仰止讥讽了小陌几句,觉得小陌的剑术“得之不正”,不如陈清都、元乡他们这拨人族剑修来得纯粹,都不是什么仰止与小陌当面言语了,而是一不小心流传开来,被游历途中的小陌听见了,就有了那场问剑和追杀。

  没办法,白泽亲自发话,不得不去。不去?白泽就要动手了。远古时代,妖族出身的山巅道士,脾气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  而小陌几个,当时又受了重伤,何况就算没受伤,也绝对打不过那个从不轻易出手、但是一出手就天崩地裂的白老爷啊。

  不然连小陌在内的那几位同龄道友,就没谁愿意去为了一个所谓的养伤而陷入沉睡,毕竟那种“闭关”,就是一场未必有机会醒来的漫长“冬眠”,是真正意义上的“大睡小死”。

  小陌小心翼翼问道:“公子,是因为飞升城的排斥,想到了什么?”

  陈平安嗯了一声,没有任何藏掖,直接与小陌说出了心中所想,“我猜想每一座天下,都存在着某种最大的压胜,所以三教祖师这趟各自出门远游,极有可能,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,就是分别与之论道。”

  小陌笑道:“原来公子还是担心夫人啊。”

  所谓的谜题,就是说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?

  至于三教祖师如何,想什么做什么,小陌其实并不关心,自己只是一个飞升境剑修,都还没有到十四境呢,不掺和。

  陈平安笑道:“算是未雨绸缪吧,不过这类状况,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好与坏,双方都属于应运而生、顺势而起,准确说来,是互为压胜的关系,不是什么非敌即友、非友即敌的关系。”

  因为之前在功德林,陈平安听先生讲过一个很有些年头的故事,先生说至圣先师早年游学天下时,路过河边,曾经遇到一个在那边摆渡的老渔翁,双方论道一场,算是各执己见,谁都未能说服谁。

  总之至圣先师最后就没能乘船过河,渔夫独自撑船远去了。

  这件看似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事,文庙那边无任何文字记载。

  倒是在陆沉杜撰的一篇寓言里边,有过描述,好似那位白玉京三掌教亲眼目睹一般。

  先生绝对不会当着经生熹平的面,故意与关门弟子随口扯几句老黄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