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,不是处理书院事务的地方,一般情况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,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条多余的椅子,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籍,温煜可没有待客的觉悟,王宰只得自己动手,搬掉那座小书山后,坐在椅子上,风尘仆仆的副山长,长呼出一口气,“这一路好走,心力交瘁。”
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,虽说五溪书院在一洲南边,但是许多事情,界线并不明显,儒家书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,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。
温煜调侃道:“鸣岐兄,先前那场文庙议事,出了好大风头,羡慕羡慕。”
王宰,字鸣岐。
王宰笑道:“换成是你,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。”
在剑气长城,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,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,还是萧愻,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,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。
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,而且恰逢其会,还成为整个浩然天下,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人书院儒生。
正反两面,除了一句“待人宜宽,待己需严,以理服人,道德束己,天下太平,真正无事。”
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,“为仁由己,己欲仁,斯仁至矣。愿有此心者,事事无忧愁。”
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,而是在学宫书院以及浩然宗门眼中,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,太过特殊了。
是孤例。
相邻两块无事牌,王宰记得很清楚。
其中一块,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“肺腑之言”,“从不坑人二掌柜,酒品无双陈平安。”
另外那块,“文圣一脉,学问不浅,脸皮更厚,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,请你喝真正的好酒。”
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,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。
王宰有些怔怔出神,脸色黯然,温煜也不打搅,等到王宰回过神后,又有了笑脸。
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,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,是写给外人看的吗?
都是那些剑修们在自说自话。
都是遗言!
只是话到嘴边,王宰还是咽回肚子了。
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,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,只是笑道:“你是不知道,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,受了多少冷嘲热讽,酒铺那边,有人称呼我是‘清流圣贤’和‘君子大人’,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在酒水里下毒了。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,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,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。”
“当然,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。”
“这些都不算什么,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,是什么吗?”
王宰自嘲道:“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,元婴境,他晃着酒碗,朝我说了句,‘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。’”
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,因为自己这句话,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。
我们书院,从头到尾,都是外人。
甚至从来不被剑气长城视为盟友。
只有两个读书人,是例外。
所以就有了那个“远看是阿良,近看是隐官”的说法。
是骂人吗?
是也不是。
不是真心视为自己人,剑气长城的剑修何等桀骜,何等自负,会与人讲理?会浪费口水骂人?
他们根本不会与浩然修士废话半句,问剑就是了。
温煜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好友的言语。
王宰见桌上那只眼熟至极的竹筒,就要去抓起,温煜赶紧伸手按住竹筒,警告道:“不许打搅午睡。”
原来这只青竹筒里边,饲养着一只极为罕见的墨猴,大仅如拳,它当真可以为主人研墨,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为食,故而都不用清洗砚台。
最后一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,名为叶老莲。
他与温煜是亦师亦友的关系,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先生弟子。
竹筒内的墨猴,与那墙上的字帖真迹,便都是叶老莲离开浩然天下之前,赠送给温煜的。
王宰随便拿起身边一本书籍,摇头道:“跟你说了多少遍,看书时不要折角。”
温煜笑着打趣道:“书是读给自己看的,什么钤印一枚藏书印,什么子子孙孙永宝用,我又没有你这种世家子的酸讲究。”
只说两人的出身,确实是云泥之别。
不过两位同窗,从不忌讳谈论这个。
王宰翻到一页,提起书本,指着上边一方印章,一看字迹,就知道是温煜的亲自篆刻藏书印,“这是什么?”
八字底款,“书山有路,高天观海。”
温煜看了眼,笑道:“我又没说自己没有私章,只是说在自己这边,不去奢望什么子孙永宝用,言传不如身教,长辈交给子孙的书上圣贤道理,远远不如长辈们的日常为人。”
王宰问道:“我送你那方印章呢?”
温煜笑呵呵道:“不在这里,在处理公务的那张桌上搁着。好歹是鸣岐兄厚着脸皮,帮我辛苦求来的,我哪敢怠慢了。”
王宰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,曾经为某位同窗好友,与陈平安讨要了一方印章。
因为在陈平安编撰的百剑仙印谱当中,其中一枚印章,底款篆文为“日以煜乎昼,月以煜乎夜”。
刚好王宰的那个朋友,名字中有个“煜”字。
而这个人,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对面的温煜。
因为王宰主动开口,又询问能否添补内容,反正是举手之劳,陈平安当年就专程为那方印章加上了边款和署名。
其实那方章的印文,因为太过文绉绉,在晏琢的绸缎铺子,吃灰多天了,所以陈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声招呼的小事,就让人送来了酒铺。
只不过那会儿萧愻尚未背叛剑气长城,陈平安还不是隐官大人,署名就只是简简单单的“陈平安”三字而已。
虽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,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那温煜见面。可要么不答应,只要答应了,陈平安就没有半点敷衍了事,边款内容,以极其细微的蝇头小楷,篆刻了多达八百余字的经文内容。
只不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本印谱,都未记录边款内容。
如此才好,不然温煜就要臊得慌了,毕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,都没去过剑气长城。
王宰放回那本书籍,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,轻轻放在桌上,笑道:“忍痛割爱送你了,勉强算是一份贺礼吧。”
是那叶老莲曾经翻阅印谱长久视线停留处的“霜降橘柿三百枚”。
温煜道了一声谢,“我兜里穷得哐当不响,可没有回礼。”
王宰摆摆手,叹了口气,“如今整个桐叶洲,就是砧板上的鱼肉。遍地的过江龙,总有一天,地头蛇会不堪忍受,到时候就要明里暗里纷争不断了。”
“那就趁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,早早把规矩立起来。”
温煜淡然说道:“书院的道理,无需苦口婆心反复念叨,只说一遍就够了。”
王宰笑道:“你该去我们五溪书院当副山长的。”
温煜摇头道:“你更适合五溪书院,就像我更适合待在这天目书院。”
王宰欲言又止。
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白送礼物。
温煜无奈道:“行了行了,规矩之内,我一定能帮就帮。再说了,以后谁帮谁还两说。”
王宰呵呵一笑,说道:“我这个人,比某人更加重情重义,明面上不能帮,暗地里也要找机会帮上一帮。”
温煜直截了当道:“我跟陈平安都没见过面,何谈情义。”
王宰威胁道:“温煜,丑话说在前头,你这个天目书院的副山长,要是当得没有半点人情味,那咱俩的朋友关系,可就要淡了啊。”
温煜板着脸说道:“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。”
王宰哪里会不了解这个朋友,跟自己装呢。
温煜问道:“小龙湫那边的变故,已经知道了吧?”
王宰点头道:“是来时路上得到的书院邸报。”
温煜笑道:“要是他不出手,我也会去找那位龙髯仙君说道说道了。不得不说,这一手釜底抽薪,确实做得漂亮至极,大快人心!”
王宰起身说道:“我还有点事情,需要找范山长。”
温煜挥手道:“记得别顺手牵羊,当窃书贼这种事情,怎么都比看书折角更过分。”
王宰笑着离去,双手负后,以示清白,然后沿着那条“崎岖山路”走出书斋,走到门口处时,温煜伸长脖子,蓦然怒喝道:“王宰!”
王宰只得原路返回,将一本书籍放回原位,温煜直接站起身,瞪眼道:“还有两本呢!”
王宰又从袖中摸出两本书籍,笑道:“都是当书院副山长的人了,恁小气。”
温煜气笑道:“换成我在剑气长城,保管喝酒不花钱。”
“绝无可能。”
王宰靠在门口那边,说道:“可你要是去了剑气长城,说不定能够当上酒铺的三掌柜。”
温煜不置可否,好奇问道:“你们这么熟,陈平安就没送你一方私章?”
王宰笑眯眯道:“你猜。”
大步离去。
抬头看天,大日高照,自认在剑气长城寸功未立的读书人,朗声道:“道路泥泞人委顿,豪杰斫贼书不载。真正名士不风流,大石磊落列天际。”
“原来是君子!”
————
墨线渡,掌柜名叫于负山,道号亦是负山。
在自家铺子门口,年轻容貌的于负山,临河垂钓打发光阴。
晚来风波定,上下两新月。
看到了一位背剑的年轻女冠,长得真美,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心仪的女子,恐怕从今夜起,都要排第二了。
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,就开门见山道:“我叫黄庭,听说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?”
先前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,确实有说过这么一档子事。
只是真等到黄庭走到了跟前,于负山便有些腼腆。
黄庭见他犹豫,想来是有些为难之处了,便说道:“不强求。”
她撂下话便要御剑离去,于负山连忙丢了鱼竿,斩钉截铁道:“去!怎么不去!”
黄庭站在原地。
于负山便只好停步,疑惑不解,这是要交待一些山头门规之类的?
黄庭指了指大门敞开的店铺,“不管了?”
于负山大手一挥,“皆是身外物。”
黄庭叹了口气,怎么感觉找了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大爷。
落魄山上。
虽说崔东山已经与中土某位画圣谈妥,但是朱敛反正闲来无事,便双手各持一支毛笔,左右开弓,同时落笔,正在绘画一幅人物挂像图。
以工笔细致描摹,画中人物纤毫毕现。
青衫背剑。
尤其一双眼眸,极其传神。
朱敛微笑道:“可还行?”
一个就趴在画案砚台旁的莲花小人儿,使劲点头,大概是觉得诚意不够,坐起身,使劲鼓掌。
莲藕福地内,狐国沛湘找到水蛟泓下。
沛湘微皱眉头,面有愁容,“这次下宗庆典,没有邀请我们,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见了?借机敲打我们?”
建立下宗,多大的事情。
她与泓下,虽然境界不高,可她们好歹是上宗祖师堂成员啊。
泓下的心思,相对没有这位狐国之主那么多,轻声道:“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。”
一处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。
“姜贼又去哪里摸鸡粪了?”
“有点怀念崩了真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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