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227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还有一位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,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。

  林守一作为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,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!

  那位边家供奉的老妇人,是位龙门境,虽然境界不高,但是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,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一事,多是她护道领队,从没出过纰漏。除了那个“余米”,让老妪至今心有余悸。

  此外她带来的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,都是年轻女修,终南。楚梦蕉。林彩符。韩璧鸦。

  辈分最高的,是终南,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。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,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,她们家族与边家倒是没什么交情。

 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那个林守一。

  楚梦蕉则一直偷看那个名动京城的探花郎。

  林彩符则望向那个新科茂林郎之一的王钦若,因为所赠符箓,微微异样,好像姻缘一线牵。

  风神俊爽杨探花,才情横溢王茂林。

  长春宫女子修士,挑选一位心爱男子结为道侣,然后白头偕老,本就是一桩不可绕过的修行事。而所选道侣,是否山上人,并无讲究。

  只有韩璧鸦,只顾着埋头吃菜,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!

  林守一心生疑惑,不知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子,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。认识?怎么毫无印象?

  他当然不记得,双方第一次相逢,是林守一第一次出门远游,在那红烛镇,一人在岸上,一人在船上,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少女。

  这次婚宴酒局,林守一留到了最后,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,石嘉春还是比较孩子气,儿子儿媳都不管了,独自来到林守一这边坐着,笑着打趣林守一羡慕不羡慕,自己儿子都娶媳妇了,你林守一倒好,还是条光棍,亏得是山上神仙了,不然还要加个老字。怎么,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,你继续孑然一身来这边喝喜酒?

 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。

  被肩头一拍,林守一转头望去,瞧见了那个家伙,没好气道:“喜酒也躲,不像话了吧。”

  妇人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,她脱口而出道:“陈平安?!”

  其实石嘉春已经二十多年,不曾见过陈平安了。

  不知为何,偏能一眼认出。

  陈平安笑着点头,递出一个红包,笑道:“别嫌少啊,礼轻情意重。”

  不曾想石嘉春直接就打开了红包,瞪大眼睛,年纪不小的财迷立即咧嘴笑,两颗……小暑钱!

  石嘉春上次回了家乡,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。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,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,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,成了个大地主,当上土财主了,算是发迹喽。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,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,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,走得比较近,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,想要不挣钱都难了。

  好事。

  好人有好报。

  石嘉春对陈平安的记忆,有些模糊了,只有一点,让人放心。

  不过这些事,哪怕在丈夫这边,石嘉春都没有说半个字。

 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,石嘉春哈哈大笑,大大方方收起红包,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,递给陈平安一只,坐在一旁,先给陈平安倒满酒,还不忘打趣道:“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,下一场办婚宴之前,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,份子钱,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!但是别忘了啊,就像林守一说的,喜酒不能躲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没问题,只要不出远门,就一定来。”

  石嘉春笑眯眯道:“有无成亲?”

  山上神仙找道侣,不比山下男女婚嫁,要难得多。

 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聘书已下,还没正式成亲,不过快了。”

  石嘉春斜眼林守一,啧啧不已,瞧瞧人家陈平安,再看看你自己。

 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。

  林守一突然转头望向门口那边。

  来了让他两个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。

  大骊皇帝宋和,皇后余勉。

  石嘉春还在犯嘀咕,谁啊,这么大架子,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,都满头汗水的。

  怕啥,反正有陈平安在。

 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,与石嘉春咳嗽一声,轻声道:“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。”

  石嘉春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,都会说笑话了?

  不过石嘉春仍是赶紧起身。

  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,子女婚嫁,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,想啥呢,做梦呢。

  只是她再一看身边,陈平安还没起身,忙着喝酒呢。

  陈平安放下酒杯。

  林守一已经带着石嘉春去往别处酒桌,边文茂脚步不稳来到妻子这边,使劲攥住她的手,直到这一刻,石嘉春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。

  鸦雀无声。

  皇帝宋和走到酒桌这边,作揖行礼,“宋和见过陈先生。”

  陈平安站起身,笑问道:“有事?”

  皇帝说道:“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。”

第887章 春山

  皇帝宋和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言语,却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,稍等片刻,宋和显然没有就这么打道回府的想法,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,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,稍稍更换位置,倾斜向陈平安那边,问道:“陈先生,我们坐下聊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跟着挪了挪椅子,再扯了扯褂子,坐下后,翘起腿。

  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。

  宋和说道:“陈先生多考虑一下,我可以等。”

  陈平安笑问道:“是太后的意思?”

  宋和摇头道:“是我自己的想法。”

  宋和也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,对方就会马上答应担任大骊国师。

  三拨人,三张喜宴酒桌,都不相邻。

 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,自然是要谈正事,双方此刻都已落座。

  一个山下君王,一个山上宗主,是同龄人。

 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,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。

 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。

  此次出宫,皇帝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,除了皇后余勉,身边就只带了三位扈从,一位富家翁装束的司礼监老宦官,和一位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,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。最后一位扈从,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,负责看守那辆马车。

 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,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,有国师崔瀺在,从不担心什么后宫、贵戚、宦官干政,所以余勉也算见过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,风流倜傥如北岳山君魏檗,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仙师,云林姜氏老家主的丰采长髯,望若神仙。

  此外,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,让余勉更加印象深刻,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,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,不能说是不修边幅,但是木讷寡言,每次入宫觐见皇帝,阮师傅都没什么话,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,阮师傅每次回答得也极为“言简意赅”了,就像……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。还有像个村夫老农的西岳山君佟文畅,粗布麻衣,一年到头还喜欢赤脚,不说跟魏檗站在一起,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,说实话,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,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,确实有几分寒酸了。

  佟山君坐那儿的时候,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抠脚。

 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,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。

 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,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。

  最后一桌,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。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,官当得都不大,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,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,其实就只有一个,边文茂。

  人人屏气凝神,没谁敢窃窃私语。

  一双大婚新人,激动得脸色涨红,做梦一般。

 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,坐在同窗石嘉春身边。

  先前皇后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,伸手虚按两下,示意大家都坐下。

  等到所有人坐下后,结果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在那边站着,他就想要站起身,只是刚抬起屁股,就觉得更加不妥,只得默默坐回。

  皇帝宋和开口道:“我一直有个疑惑,想要请教陈先生。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问就是了。”

  宋和问道:“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,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?”

  比如根据大骊谍报显示,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,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,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,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,大阵之中,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,公然撂下一句“大骊陈平安在此!”

  陈平安拧转手腕,多出一只朱红酒葫芦,喝了口酒,再将养剑葫轻轻搁放在膝盖上,“我第一次出远门,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往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。从野夫关出境,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,返乡路线,还是从黄庭国入境,不过却走了条栈道,从牛栅栏入的关。当时风雪极大,期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,其中一骑突出,是个年轻骑卒,当年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,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,策马而至之时,会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,我是后来才想明白的,这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,而且可能会是个练气士,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,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,而且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,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。等到我自报身份,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,勘验身份无误后,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,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,而是翻身下马,他在递还关牒后,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,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,风雪阻路,要是担心遇到麻烦,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,备好食物,等风雪小了再赶路。”

  一位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,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。

  皇帝宋和极有耐心,一字不漏听在耳中,只是听完之后,难免有几分狐疑。

  就只是这么件小事?

  陈平安问道:“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,有点不敢相信?”

  宋和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,我会觉得不敢置信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真是小事吗?”

  摇摇头,陈平安自问自答,“我看未必。身为大骊铁骑,面对山上神仙,悍不畏死。身为边关斥候,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。”

 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,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,对那个虚无缥缈的“大骊王朝”,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。

 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,“在我看来,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,剑气长城的剑光,北俱芦洲的侠气,大骊铁骑的马蹄。”

  这种话,哪怕是事实,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,依旧都会显得……不合时宜,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。

 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,就显得极有分量,再合适不过。

 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,代师收徒,是不是过于儿戏了。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。

 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,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,眼光实在太好。

  皇后余勉善解人意,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,交给皇帝宋和。

 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。

  皇后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。

  眼前女子,慈柔嘉懿。

 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,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。

  在余勉走回先前酒桌那边。

  宋和笑道:“余勉始终觉得,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。”

 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,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  宋和说道:“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,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。”

  陈平安一笑置之。我刚才说了件小事,这位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?若真是如此,可就比仙尉骗钱伎俩,好不到哪里去了。

  “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,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,都敢落座喝茶。”

  宋和继续说道:“用余勉的话说,就是小中见大,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,落魄山的门风。富贵人家,常有穷苦亲戚来往,不曾空手而返,便是忠厚之家。路过高门,百姓不会如避灾殃,刻意快步走过,正是积善之门。”

  陈平安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陛下有个贤内助。”

  石嘉春伸长脖子,悄悄瞥了眼陈平安。

 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,好像那个陈平安,就完全变了个人。

  头别白玉簪,青衫长褂,一双布鞋。

  脸上笑容恬淡,一身气态出尘,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?

 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、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。

  石嘉春收回视线,看了眼自己的夫君,再看了眼林守一。

  夫君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。

  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,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。

  边文茂对于林守一的了解,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,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,后来也入京了,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,搁在地方上,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,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,就很不够看了。

 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:“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张椅子,回头好好收藏起来,可以拿来当传家宝。”

  石嘉春一瞪眼,本想还嘴几句,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,使劲按住她的胳膊,石嘉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,提醒林守一别出声。

  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,与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,边文茂报以苦笑,他实在是太紧张了。

  余勉望向那个担任过齐渎庙祝的林守一,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