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209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京城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。

  大骊崇虚局下辖的京师道正院。

  京城道正主持会议。

  包括葛岭在内,谱牒、词讼、青词、掌印、地理、清规六司道录,都到场了。

  还有一位习惯性眯眼、面带笑意的中年道士。

  倒不是什么笑面虎,而是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,经常通宵达旦,伤了眼力。

  如今虽说恢复了眼力,但是习惯难改。

  他来自早年的一个大骊藩属国,宝瓶洲东南境的青鸾国,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出身,如今却是崇虚局的领袖道士。

 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,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,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。

  官品不高,才是从九品,不过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,在鸿胪寺颇得器重,故而在“序班”本职之外,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。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,明摆着是要高升的。

  那位鸿胪寺卿,只是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,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。

  荀趣当然不敢胡说,只能说暂时与陈先生接触不多。

  落魄山。

  崔东山盘腿而坐,院内是一幅桐叶洲北部的山水堪舆图。

 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板凳上,正抬起手肘,为崔老哥揉肩。

  陈灵均几乎没有看到崔东山的这么认真的脸色,还有眼神。

  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,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。

 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,都是这般鸟样?

  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,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。

  陈灵均想起一事,问道:“崔老哥,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?”

  崔东山随口道:“是一拨避世的山中野民,自古就习惯以物易物,不喜欢双手沾钱,不过在浩然山上名声不显,宝瓶洲包袱斋的幕后主人,其实就是洛阳木客出身,不过哪怕这拨人出身相同,只要下了山,相互间也不太走动往来。”

  陈灵均又问道:“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不疑的女子?”

  崔东山心不在焉,摇摇头,“没听过。”

  陈灵均补充道:“她自称是中土膧胧郡人氏。”

  崔东山想了想,问道:“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?”

  陈灵均大吃一惊,“还真有!”

  他娘的,莫不是又碰到极其扎手的硬钉子了?

  崔东山始终直愣愣看着那幅仙气缥缈的地图,说道:“那就对了,秀色如琼花,手执白杨刃,杀人都市中。她跟白也是一个地方的人,也是差不多的岁数,名气很大的,她在闹市手刃仇家之时,既没有习武,也没有修行。白也在内的不少文豪,都为她写过诗篇,不过听说她很快就销声匿迹,看来是入山修道了,很合适她。有山上传闻,竹海洞天那个少女纯青的拳法武技,就是青神山夫人请此人代为传授的。”

  陈灵均抬起手,擦了擦额头汗水,怯生生道:“可我在骑龙巷那边,瞧着她就至多只是元婴境的修为啊。”

  既然那个秦不疑,跟浩然最得意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,那么她肯定就不是什么元婴修士了,元婴境的寿命,

  崔东山说道:“不用担心,她既然是跟着陈真容来的,就没什么恶意。”

  宝瓶洲曾经一直不受待见。大骊宋长镜的止境,风雪庙魏晋四十岁的玉璞境,都被视为“破天荒”的稀罕事。

  如今别洲是越来越多的奇人异士,主动造访宝瓶洲了。

  陈灵均气呼呼道:“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,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,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,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,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!”

  这就是陈灵均硬着头皮撂狠话了。

  没法子,崔东山一直这么个模样,陈灵均其实瞧着挺不是个滋味的。

 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,尤其是涉及到那个“姓郑”的,只是再一想,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。

  浩然仙槎,蛮荒桃亭,要比拼丰功伟绩,估计已经输给这位陈大爷了。

  崔东山似乎心情转好,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,笑嘻嘻道:“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。”

  “眼光,是老爷的眼光。福气,是我的福气。”

  陈灵均朝小米粒挤眉弄眼。

  小米粒立即抬起双手,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,景清景清嘛。

  山君魏檗从门口那边走入院子。

  陈灵均一个摇头晃脑,也没能挣脱开大白鹅的胳膊,陈灵均气势就弱了,哈哈笑着,挥手道:“呦,这不是魏兄嘛,稀客稀客。”

  魏檗懒得搭理陈灵均,手持一纸公文,笑道:“好消息,那条跨洲渡船风鸢,宝瓶洲的陆地航线这一块,大骊朝廷那边已经通过审议了,并无异议,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。”

  原来崔东山已经设计好了一条完整路线,从北俱芦洲中部大源王朝的仙家渡口,到桐叶洲最南端的驱山渡。

  既然是自己要当那个下宗的宗主,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。

  比如还得开始收徒。

  勉为其难,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。

  九个剑仙胚子当中,也有合适的人选。

  其实这些事情,都比崔东山的预期都要早,最少早了一甲子光阴。

  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,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,在五彩天下。

  崔东山起身跟魏山君边走边聊,一起走到了竹楼那边的山崖畔。

  在魏檗告辞离去后,崔东山推开先生的竹楼一楼房门,既是书房,又是住处。

  屋内悬挂有一幅自家先生极为钟情的对联。

  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。

  山外风雨三尺剑,有事提剑下山去。

  云中花鸟一屋书,无忧翻书圣贤来。

 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,很快就走出屋子,关上门后,双手抱住后脑勺,在那六块青砖上边蹦跳,在最后那块青砖上边一个双脚落定。

  白衣少年微笑道:“动我心弦者,明月,美人,落雪,剑光。”

第880章 坐隐

 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,设在一处花圃内,四周花团锦簇,芬香扑鼻,沁人心脾。

 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,陈平安与大骊太后,相对而坐。

 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,南簪出身豫章郡,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。

  一壶酒,两双青竹筷子,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,充当佐酒菜。

  看得南簪直皱眉,怎么,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,当了山上人,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?

 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,就坐在两人之间。

 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,风水轮流转,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,既不敢撕破脸皮,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,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,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,居中斡旋。

 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,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,却没有落座,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,双手叠放腹部,面带微笑。

 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,寻常材质,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,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,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,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。

  南簪一挑眉头,眯起那双桃花眸子。

  骤然富贵,忘乎所以,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,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,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,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、纯粹武夫,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,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,依旧如此咄咄逼人?

  她刚要打算心声与那位陆氏老祖言语几句。

 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,立即摇头,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。

 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,双方还谈个什么。

 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,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,就像现在,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?远游境武夫?骗鬼呢。

 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,太过邪门,来路不正。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心声言语,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。

 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,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,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。
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竟然开始闭目养神。

  青年修士微笑道:“自我介绍一下,姓陆名尾,附骥尾而行的尾,我与陆绛和陆台,皆出身陆氏宗房。”

  这位自报身份的陆氏老祖,继续说道:“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,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,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,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。”

 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。

 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,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,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,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,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,靠山所在。

 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,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的阴阳家大修士,修为深浅,杀力高低,其实不在攻伐法宝、术法神通,而是占尽先手。

 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,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,牵线傀儡,生死不由己。

 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个嫡女,有些修道资质,嫁了一个好男人,生了两个好儿子。

  一天一天的,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,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,熬到了两个儿子,一皇帝一藩王,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,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,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,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,所谓的皇后身份,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,聊些家长里短。

  陈平安睁眼问道:“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,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?”

  陆尾微微一笑,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,心念如飞雀翩跹,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。

  一般人,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,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,

  但是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,大小内幕,实在太过熟悉了,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,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,何其不易。

 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,没有任何隐瞒,摇头道:“陆翚那孩子,只是旁宗庶出。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,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。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,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,天网恢恢疏而不漏。”

  陆尾点头道:“金玉良言,深以为然。”

 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,重点押注对象,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。

  而那个封家婆姨,虽是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,却没什么立场可言,谁都不得罪,广结善缘。

 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,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。

  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,最得意的一记手笔,不是在幕后帮着大骊宋氏先帝,谋划大骊旧五岳的选址,而是更早之前,陆尾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,悉心栽培,为他们传授学问。后来这两人,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,曹沆袁瀣,一文一武,国之砥柱,帮助大骊渡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,使得当时还是卢氏藩属国的大骊,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。

 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,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,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。

 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、曹两门神,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,大道裨益极大,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。

  之前在火神庙,封姨打趣老车夫,实在不行,为求自保,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。

  封姨说的,就是陆尾。

  老车夫还算硬气,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边跌份,并没有这么做。

  不过更大原因,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,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。

 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,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。

 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吧?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?

 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,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,笑问道:“陈山主,这位化名‘陌生’的道友,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?”

 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、修为深浅的练气士,至少是仙人境起步。

  方才在领路期间,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,可惜一团乱麻,无迹可寻。

  陆尾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,担心打草惊蛇,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
  只是冥冥之中,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“陌生”,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,藏着极大的杀机。

  陈平安介绍道:“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,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,喊他小陌就可以了,僧不言名道不言寿,各有讲究,至于小陌出身何处,修道何处,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,不谈师承。”

  陆尾一笑置之,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,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,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,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。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……妖族修士!

  类似那个老聋儿。

  而浩然天下飞升、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,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,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,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,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。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,符合眼前这个“陌生”的形象。需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,寻常仙人的所谓山水障眼法,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。

 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,于公于私,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,用以替死活命。

  “日月共照,皆是同道。”

  小陌笑容和煦,嗓音温醇,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:“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,只需要把我当个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