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200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。

  除了天上异象,其实龙州地界,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,隐蔽至极。

 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,后果不堪设想,落魄山仙人、止境之下皆死。

  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,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。

 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,明显是小心起见,力求万无一失,在出手拦阻那颗棋子之前,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。

  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,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,但是他所有的言语、举止、神色,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“倒退”,天衣无缝。

 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。

 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。

  你会不会觉得,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,只是我们皆不自知?

 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,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,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?

  可事实上,一旦真正深究此事,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。近乎无解。

  崔东山作揖道:“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,这份大恩大德,无以回报。”

  郑居中摇头。

  仗义出手?不仗义。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回报的恩德,不然就是一方施舍,一方忘恩。

  少在这边装傻卖痴,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。

  崔东山叹息一声,既然无法私了,就只好做买卖好了。

  崔东山竖起两根手指,然后又加了一根手指。

  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,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,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。

 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,直截了当说道:“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那边,我跟你家先生谈妥买卖,你这个当学生的,就别画蛇添足了。”

  崔东山有些无奈,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,是有怀疑的。

  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,可那副对联内容,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悬乎,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。

 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,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,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,把贾老神仙给吓得魂不守舍,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老神仙,很快就丢还给了贾晟,说继续挂着好了。

  其实崔东山当时已经将那对联从材质、文字、落款、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,的的确确,没有半点玄妙可言,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,更是贾老神仙的手书字迹无疑。

  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,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,真正明白了那个“会心处不远”的真实含义。

 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,而是距离对联“不远处”的贾晟身上。

  同时提醒先生,只要会心想到此事,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。

 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,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,郑居中就已经捷足先登了,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,郑居中以此观道,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?

  事实上,之前两个郑居中,确实都在蛮荒天下,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“贾老神仙”曾经有过一番心声,只不过贾晟自身就像一位负责收寄信封之人,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,贾晟是毫不知情的。

 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,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,再以“贾晟”作为一座山水渡口,跨海登岸,直接来到骑龙巷这边,至于为何多此一举,故意从“会心处不远”那边现身,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崔东山,让这半个绣虎,好好想一想,白帝城彩云间一别,百余年过去了,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。

 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,突然怒色道:“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!实在太过分了!”

  郑居中一笑置之,准备走了。

 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,“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?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,何必怄气呢?”

 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。

  崔东山侧身而走,正色道:“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。”

  “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,你是觉得我很空闲?”

  郑居中缓缓而行,“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,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。”

  身边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,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、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。

  有了太多的牵挂。人味一多,棋力就浅。

  郑居中叹了口气。

  就像崔东山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口头禅,“我是东山啊。”

  确实不假,少年崔东山,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。

 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,造访白帝城,双方对弈于彩云间,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,捻子落子,不言不语,但是神色间,都像是在告诉郑居中,你可以赢我这局棋,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,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崔瀺,只要棋局够多,郑居中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。

 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,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。

  明明输棋,而且是一输再输,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。

 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,只有彩云局是例外。

  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,郑居中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。

 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,郑居中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。

  就这么简单。

  只要不是桐叶洲,宝瓶洲,中土神洲,甚至是蛮荒天下,都随意。

 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?

  完全没有。

  郑居中就只是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。

 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,等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,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落魄山的宗主,更是一位剑仙了。

  在那桐叶洲,依旧做不成。

  任你在桐叶洲那边早有布局,先手不断,苦心经营,谋划深远,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……

  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。

 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,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。

  这要还不是护道,怎么才算?

  崔东山闷闷道:“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,境界不高。”

  郑居中停下脚步。

  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,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,说得太过弱者。

  弱者不是身体羸弱,腿脚无力,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,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。

  而是喜欢遇事找借口,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。

  崔东山举起双手,“当我放了个屁。”

  极少如此吃瘪。

  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。

 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,斩龙之人陈清流,他就算愿意出剑,但是未必护得住龙州地界这般周全。

  在崔东山看来,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,屈指可数。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。

  崔东山双手笼袖,问道:“既然已经事了,还在这边散步?”

  郑居中说道:“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,李希圣。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,既不愿求我,又不愿耽误李希圣的修行,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。”

 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、以常理揣度的人。

 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。

  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。

  崔东山问道:“如果我先生是求你,会怎样?”

  郑居中说道:“还会怎样,不会答应。”

 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,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,往旁边挪了挪,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,哈哈笑道:“郑先生,郑先生,且慢行一步。走,回去喝茶。”

  郑居中停下脚步,摇头笑道:“文圣先生,喝茶就免了。”

 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:“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!”

 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,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,一路偷听,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。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,只是不揭穿而已。

  郑居中一时语噎。

  破天荒的事情。

 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,轻声道:“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。”

  崔东山默不作声,怔怔看着老秀才的侧脸。

  郑居中笑了起来,转头望向桌子那边,点头道:“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,那我就慷他人之慨,请文圣喝个茶?”

 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,大笑道:“老善了!”

 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。

 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:“愣着干嘛,赶紧倒茶水去,你那眼力劲儿,比咱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!”

 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,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。

 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:“谢了。”

 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,谢人之时要脸皮薄。

 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,以心声答道:“文圣不用谢,我其实有私心,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,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。”

  老秀才不置可否,“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。”

  郑居中笑道:“文圣缺酒,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那边。”

 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。

 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:“跟我客套个啥,生分了不是!”

  ————

  四座天下,天时有异,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,各占其一。

 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,其中五城,分别是青翠城,灵宝城,南华城,神霄城,玉枢城。

  青翠城内有那函谷、渑池旧址,神霄城的桃林,以及那“白云生处”,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。

  五城的副城主,人数从一到两三位不等,各凭城主喜好,就像南华城,就多达三位,一飞升两仙人,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,陆沉都能再添两三个副城主,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副城主。

  白玉京只有一城两楼,会有过年的习惯,与山下风俗大致相同,别名“玉皇城”的青翠城,还有云水楼和琳琅楼。

  小童教写桃符,道人还了常年例。

  通宵不睡守夜,人间同添一岁。为天下祈福,家家户户,和顺安康,乐升平世。

  对于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来说,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,除夕贴的春联,元宵就要收回。

  而且还要画桃符,悬挂各处,所幸习惯成自然,倒也还好,何况最乐呵的,还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小道童们,喜庆热闹不说,关键是还能拿一堆的红包,成群结队,走门串户,给仙长们拜年,这边拿几颗雪花钱,那边拿几颗,偶尔还能拿到一两个装有小暑钱的大红包,零零碎碎加在一起,可是一笔不小的压岁钱。

  最开心的事情,莫过于遇到那位出手阔绰的陆掌教了,一给就是两颗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的压岁钱,见者有份,每次大年初一,陆掌教只要没去天外天,或是不曾出门远游,就会左手小红包,右手大红包,让小道童们排队,陆掌教询问道童们一个问题,道书,经文,答上了,就给装有谷雨钱的,答不上,就只给小暑钱,其实问题都很简单。

  可惜今年的年关,陆掌教不在白玉京,一堆道童小脑袋凑一堆,大伙儿一合计,商量好了,怎么都要让陆掌教补上红包,欠债不能欠钱。

 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,喃喃道:“看样子,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”

 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“小道童”,就发现天幕那边突兀出现一道大门,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。

  见此异象,白玉京之内,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。

 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道大门附近。

  两拨青冥天下的道官,各自御风悬停,界限分明,相看两厌。

  一边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。

  一边是大玄都观,岁除宫,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者的仙家势力。

  有意无意,后者都聚拢在孙老道长那边,与那些白玉京修士遥遥对峙,双方摆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阵仗。

  此外,还有一些零星修士,两边都不靠,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,或是修行道法,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。

 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“搬月”这壮观一幕,注定载入青史,流传千万年。

 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,对此事最为在意。

  他们境界不高,但是地位超然,被誉为“山上史官”,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“青史”。

  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,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,无论善行劣迹,皆不为尊者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