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高明低头摸着那把心爱柴刀,自顾自说道:“至少出门有面儿。不像跟着老马你走南闯北,遇到的山上仙师,无论男女,瞧我的眼神都怪怪的。余师伯祖,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”
余时务笑道:“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
高明使劲点头,“对!”
“选不了在哪里投胎,拜师也差不多,就乖乖认命吧。”
马苦玄不怒反笑,而且笑得还很开怀,不似作伪,摸了摸少年的脑袋,“再说了,师父也没太亏待你,说了带你上山修行当神仙,跟着我吃香喝辣,两件事都做到了。”
高明想了想,点头道:“倒也是。”
少年当初在小镇酒楼那边,跑路之前,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那具尸体身上擦拭了一下血迹。
其实当初那拨同乡没有赶他走,也没有埋怨他乱砍人,闯下大祸。
大概是因为这个一起长大的愣子,打架下手最重,还喜欢冲在最前头。
但是当少年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心虚,害怕和胆怯,就觉得挺没劲的。
要是马苦玄一行人没出现,他也就继续跟着同乡们厮混了,毕竟他也没其他地方可去。
可既然马苦玄当时说了,可以跟他上山当神仙,柴刀少年就想知道什么叫神仙。
高明好奇问道:“老马,你跟陈平安不是同乡吗,怎么就较上劲了?你说你招惹谁不好,偏要惹他。”
马苦玄抬起双手,抱住后脑勺,眯眼笑道:“同龄人当中,好像就我胜过他两场?”
少年抬头赞叹道:“那老马你很可以啊,也算曾经风光过了。”
马苦玄指了指余时务,“不过如今真正让陈平安忌惮的人,是你们的余师伯祖。”
独自一人,三份武运。
真正意义上的神灵庇护。
余时务看着那几个晚辈,摇头笑道:“你们还真信啊?”
婢女数典和弟子忘祖将信将疑。
唯有柴刀少年点头道:“信,咋个不信。”
余时务一笑置之,转头望向南边。
在他眼中,天下一切有灵众生,生死皆如蝼蚁,却美如神。
中土文庙,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内,剑修刘叉,从一个横行蛮荒天下的大髯豪侠,变成了一个痴迷垂钓的钓鱼人。
钓鱼这种事,确实容易上头。
刘叉垂钓的讲究越来越多,鱼竿鱼篓就不提了,此外选择钓位,鱼钩鱼线,钓底钓浮,饼饵养窝,原来都是有学问的,如今刘叉“道法”精进无数,门儿清。
当然前提是刘叉刻意压制修为,以凡俗夫子的眼力、气力在此垂钓,不如此,钓鱼就没有半点乐趣可言了。
今天渔获颇丰,刘叉给自己煮了一锅鱼汤,先前跟文庙那边讨要了一些柴米油盐,打算再买些鱼苗,投放入湖,文庙要是这都扣扣搜搜,那刘叉就花钱买,鱼苗钱和路费一并出了。
旧王座大妖仰止,被囚禁在一片人烟罕至的火山群,相传曾是道祖一处炼丹炉。
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,姿色平平,突然在临水靠山的僻静地方,开了一座酒铺,平时连个鬼的客人都没有,她也无所谓。
礼圣与她只约定一事,除了不可越界,就是不可伤人性命,此外千里之地,她都可以来去自由。
今天来这边喝酒的,破天荒凑了一桌,是位附庸文雅的山神老爷,还有个少女模样的河婆,此外两位都是炼形有成的山怪精魅。
只不过这四位酒客,都不知晓仰止的底细,只是将那酒铺老板娘,当成了一个修道小成的水裔精怪。
今天仰止单独坐一张酒桌,随手翻看一本浩然早就禁绝的《新书》,书上有个关于斩杀两头蛇的寓言故事,看得仰止颇为唏嘘。
隔壁桌的那位山神老爷,还在那边吹嘘如今大妖仰止那个臭婆娘,如今算是归自己管辖呢,自个儿每天巡视两遍某处火山口,那老婆姨吓得胆儿颤,都不敢正眼看自己。
那个河婆少女双手托腮帮,眼神哀怨望向外边的黄沙大地,说女子就是菜籽命,嫁人可不就是菜籽落地,撒到哪里是哪里,苦哩。
便有一头山精嬉笑搭讪,说河神娘娘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,什么嫁人不嫁人的,难不成是瞧上我啦,好说好说,哥哥我的床第本事,那是公认一绝。
它可不怕那个顶着个神灵头衔的少女,等于是个山水官场的胥吏而已,何况在这儿当个小小河婆,简直就是遭罪,只管着一条可怜巴巴的河流,用自家山神老爷的话说,小姑娘衣衫单薄,穷酸命。
小河婆斜眼那头山怪,听了那些荤话,她呵呵一笑,撂了句狠话,一拳把你裤裆打爆。
山怪一拍桌子,打出了个窟窿,仰止抬头望去,笑道,赶紧赔钱。
然后她补了一句,是床笫,不是什么床第。
北俱芦洲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江湖游侠,逛荡到一处不大的仙家渡口,花钱买了本皕剑仙印谱,本来他是觉得价格便宜,拿来随便打发光阴,不曾想还有意外之喜,因为翻到其中一页,一枚印章的底款,是那“让三招”。
看得杜俞眼前一亮,这位隐官大人也是个妙人啊。
若是好人前辈远游剑气长城,他们一定聊得来。
大骊京城火神庙,老车夫找到了封姨。
她还是醉醺醺坐花棚台阶上,打着酒嗝。
老车夫闷闷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先前大骊京城,莫名其妙就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,飞升境起步,要是一个不小心,可就是传说中的十四境了。
虽然那份惊人气象,稍纵即逝,可对他们这些岁月悠久的老古董而言,越是如此收放自如,越是高看。
封姨笑道:“终于晓得怕了?”
老车夫双臂环胸,嗤笑一声,“老子当然怕!”
搁谁谁怕的事儿,有啥好犟的。
再说这边也没什么外人。
封姨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,摇晃酒壶,调侃道:“外人雾里看花就算了,我们都是亲眼看着骊珠洞天年轻人,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老人,怎么还这么不小心。”
“那劳烦你捎句话给那小子,就说我怂了,保证以后见着他就绕路走。”
“自己不会说去啊?”
“见着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,还是不见为妙。”
主要是那小子不厚道,根本不给什么一言不合的机会,之前双方就只是打了个照面,对了个眼神,就结下梁子。
老车夫越说越憋屈,伸出一手,“闲着也是闲着,来壶百花酿。”
有些意外,封姨还真就给了一壶,“今儿大气啊。”
封姨笑呵呵道:“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。”
————
蛮荒大地与一轮明月之间的路途中,一点光亮骤然绽放。
原来是白泽虚蹈光阴长河,从曳落河那边动身赶路,终于出手阻拦四位剑修的拖月之举。
白泽祭出一尊法相,白衣飘摇,仅是法相一只大手,就足可攥住一轮明月。
只是一瞬间,就从剑气长城那边,同时有人悄然动身,一步登天,现出同等高的巍峨法相,是一袭儒衫。
一手按住白泽法相的头颅,猛然下按,将其推回人间。
白泽法相砰然消散,只是再次凭空出现在天幕更高处,朝那儒衫法相的脑袋抡起一拳,就是重重一拳凶狠砸下。
儒衫法相轰然炸开。
下一刻,就出现在白泽法相身后,拧断后者的脖颈。
一座浩然天下,一座蛮荒天下。
天时皆震。
一场看似朴素至极、半点不山上的“斗法”,实则双方道法余韵,早已气势汹汹涌入了青冥天下。
那头远古大妖心神震动不已,溜了溜了,不然在这边等死啊。
它都没敢去往那座蟾宫,而是隐匿身形,笔直一线坠落人间。
他妈的,竟然是那个脾气最差、最会干架的小夫子!
第869章 次第花开
当初陈平安从钦天监借了几本书,没有回人云亦云楼或是客栈,而是直接一步来到京城的外城墙头上,看到了一条悬在京畿之地边境上空的渡船,上边两股龙气异常浓郁,真龙稚圭,藩王宋睦,就像大半夜,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着两盏大灯笼,想要看不见都难。
陈平安就又跨出一步,直接登上这艘戒备森严的渡船,与此同时,掏出了那块三等供奉无事牌,高高举起。
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将,与几位渡船随军修士,已经形成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,显然以驱逐访客为首要,等到他们瞧见了那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,这才没有立即动手。
武将沉声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眼前修士,青衫长褂,气定神闲。
总觉得哪里见过,偏偏记不起来。
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:“还请劳烦仙师报上名号,渡船需要记录在案。”
一手缩于袖中,悄然捻住了一张金色符箓,“至于供奉仙师能否留在渡船,依旧不敢保证什么。”
藩王宋睦,皇子宋续,礼部侍郎赵繇,如今几个都身在渡船,谁敢掉以轻心。
陈平安自报名号:“落魄山陈平安。”
那武将愣了一下,然后立即恍然,问道:“是差点搞死正阳山那帮龟孙的陈山主?”
陈平安也愣了一下,笑着点头,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应该就是我了。”
正阳山这个乌烟瘴气的仙家山头,只出钱,几乎就没没怎么真正出力,更不出人,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剑修,去了老龙城战场冒头,其余那些个所谓的剑仙胚子,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,反正哪里安稳去哪边,大骊军方这边,但凡是领兵打仗的武将,都看得真切,自然对正阳山很瞧不上眼,所以落魄山的那场观礼,大快人心。
那武将满脸笑意,挥了挥手,撤掉渡船包围圈,然后抱拳道:“陈山主今天没有背剑,方才没认出。护卫渡船,职责所在,多有得罪了。末将这就让属下去与洛王禀报。”
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,就是洛州,古洛水也是后来那条中部大渎的发源地之一。
这位武将其实平时是个闷葫芦,不曾想今儿倒是没少笑脸,主动介绍起自己,“我叫廖俊,曾是苏将军麾下,步卒出身,低人一等,不说也罢。跟关翳然是朋友,可惜当年在书简湖那边,与陈山主错过了,未能见上一面。经常听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陈山主,酒量无敌,一顿酒喝下来,最后但凡有一个能坐着的,都算陈山主没喝尽兴。”
其实是一桩怪事,照理说陈平安方才登船时,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,这廖俊既然见过那场镜花水月,绝对不该认不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。
这就是陆沉那一身道法带来的结果,陈平安当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韵、道气,使得他如今在这人间行走,宛如一条不系虚舟,人身与天地,井水不犯河水,故而在“道貌”一事上,就让外人自然而然雾里看花。等到陈平安报上山门和名字,在他人眼中,才变得像是刹那之间记起此人,不然就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。更早之前,道祖骑牛造访小镇,更是如此,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踪,便会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。
陈平安以心声笑道:“我酒量一般,就是酒品还行。不像某些人,虚招迭出,提碗就手抖,每次撤离酒桌,脚边都能养鱼。”
那廖俊听得十分解气,爽朗大笑,自己在关翳然那个家伙手上没少吃亏,聚音成线,与这位言语风趣的年轻剑仙密语道:“估摸着咱们关郎中是意迟巷出身的缘故,自然嫌弃书简湖的酒水滋味差,不如喝惯了的马尿好喝。”
一袭雪白长袍的稚圭,站在渡船顶楼那边,眯眼望向那个先前大渎祠庙一别的青衫男子。
她很烦陈平安的那种平易近人,处处与人为善。
好像与谁都能聊几句,这类人的眼睛里,好像总能找到些美好事物。
若是伪装,也就罢了。偏不是。
陈平安抬头以心声笑问道:“作为新晋四海水君,如今水神押镖是职责所在,你就不怕文庙那边问责?如果我没有记错,如今大骊金玉谱牒上边的神灵品秩,可不是雷打不动的铁饭碗。”
那场文庙议事过后,不断有各类措施,通过山水邸报,传遍浩然九洲。
只说山水神灵的评定、升迁、贬谪一事,山下的世俗王朝,一部分的神灵封正之权,上缴文庙,更像一个朝廷的吏部考功司。大骊这边,铁符江水神杨花,补缺那个暂时空悬的长春侯一职,属于平调,神位还是三品,有点类似山水官场的京官外调。但能够外出执掌一方,担任封疆大吏,属于重用。
宝瓶洲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老蛟,刚刚补缺了齐渎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,当然更是升迁。真名程龙舟的黄庭国老蛟,转任儒家书院山长,去桐叶洲大伏书院赴任。
各有造化。
稚圭冷笑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陈山主并未在大骊礼部任职,难道是那场议事,文庙论功行赏,得了个与文脉身份匹配的实权高位?所以可以管得这么宽了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好歹是多年邻居,提醒一句不过分。听不得别人好劝的习惯,以后改改。”
“不过是读了几本书,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,你也要改改。要我说,你还是以前没念过书那会儿,更讨喜。”
稚圭微笑道:“还是当年好啊,在铁锁井那边挨顿骂,就能让人气愤好几天。”
双方都是民风淳朴的骊珠洞天“年轻一辈”出身,只说言语一道,可算同一座祖师堂。
稚圭眯起那双金色眼眸,心声问道:“十四境?哪来的?”
她已是飞升境。
作为世间唯一真龙的存在,还是一位身负蛟龙气运的飞升境大修士,比起一般山巅修士,她的眼力自然更好。
陈平安说道:“跟人借来的,那个人你刚好也认识。”
稚圭嗤笑一声,显然不信陈平安的这个说法。
她突然眯起一双狭长眼眸,“陆……道长?!”
差点就要直呼其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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