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武夫戚鼓与好友王原箓曾经同行,秘密来此一趟,因为两人是老乡,都出身于那个大王朝的五陵郡,戚鼓是来找袁滢询问一事,就是那个陈隐官的九境到底如何。
王原箓是个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,貌不惊人,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生的畏缩神色,如果脱掉身上那件道袍,简直就是乡野村落的庄稼汉,哪怕衣衫洁净,也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,一双小眼睛,哪怕是在规规矩矩看人,估计都会被女子误以为是个贼眉鼠眼的光棍汉。
可事实上,这位出身不正的年轻道士,打架的本事,极高。一般情况是个愿意让步的人,可只要出手了,就极其狠辣,绝不留活口。有好事者帮忙算过,在王原箓只管一个人闷头修行的登山路上,有据可查的出手次数,总计十六次。光是谱牒道官,就被他宰掉了将近百人。
陆台对那个莽夫戚琦没什么好脸色,反而与王原箓聊得挺投缘,酒桌上,王原箓好像天生胆小,且腼腆,都不懂找话与人敬酒,次次被陆台敬酒了,都会习惯性低头弯腰,双手持杯,二话不说,一饮而尽。
最后这位顶着米贼头衔的青年道士,约莫是被陆台敬酒敬多了,竟然喝高了,眼眶泛红,哽咽道:“额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苦可苦,着不住咧。”
今夜月明星稀,水边亭子里,陆台靠着亭柱,闭目养神,轻轻摇扇。
善有善缘,扇有善缘。
袁滢坐在一旁翻阅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诗词集,据说是个名叫朱敛的富贵公子编撰的,在袁滢看来,那些诗词良莠不齐,倒是朱敛的评注,有极多的醒人心目处。
“结笔,柔厚在此,大有甘醇味,尤其能使名利场醉汉,无限受用。”
“起七字最妙,秀绝,非不食人间香火者,不能有此出尘语。”“炎炎夏日读此词,如深夜闻雪折竹声,起来眼界甚分明。”
“读至此处如见幽人,数遍空山松子落,能让书外冷眼刚肠之辈动容。”“自古诗家显达者,褐衣翻黄绶,唯此君而已。”
袁滢啧啧称奇,这个叫朱敛的家伙,自己不去写诗词,真是可惜了。
嗯,书上这一手簪花小楷,也写得漂亮极了。
陆台在闭目养神,想自家老祖师的那几句话。
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。原来说的是那个登天而去的阮秀。
公沉黄泉,公勿怨天。是说他家乡那个药铺里的青童天君。
风雪夜归人。是说陈平安。
这些都是陆沉的谶语。
而陆台的两位传道恩师,是“谈天”邹子,和浩然剑术裴旻。
至于那个剑修刘材?
这些年陆台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烦。
袁滢忍不住问道:“陆公子,你在藕花福地见过这个朱敛吗?”
陆台收起思绪,笑着摇头道:“我没见过,好像后来被他带出了福地,按照陆沉的说法,在落魄山那边当了个老厨子,跟我差不多。可惜朱敛一年到头覆了面皮,吝啬得很,不让别人大饱眼福。”
陆台笑道:“袁滢,你的那份心思情意,只是在跟着一条姻缘红线走,没什么意思的。”
袁滢柔柔说道:“就当是姻缘天定,不是很好吗?”
袁滢微皱眉头,抬头看了眼河边两人,与陆台心声提醒道:“呦,来了两个天大人物。”
竟是那个徐隽,与道号复戡的飞升境女冠。
陆台依旧没有睁眼,喜欢卿卿我我就去床上嘛,随口道:“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,咱俩的小眼睛,怕是装不下吧。”
袁滢忍俊不禁,天地宽不过一双眼眸,是谁说的?
年轻男子在离着亭子还有十余步的地方,就已停步,打了个道门稽首,“徐隽见过陆公子,袁姑娘。”
陆台高高扬起手中折扇,“太客气啦,恕不远送。”
袁滢就有样学样,挥了挥手中诗集。
如果不是在陆公子身边,她还是会起身还礼。
朝歌冷冷看着凉亭里边的年轻男女。
年纪不大,胆子不小,天大的架子。
徐隽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,她点点头,没有任何动作。
徐隽始终站在原地,笑问道:“敢问袁姑娘,晚辈以后能否见到柳先生?”
徐隽上山修行之前,出身贫寒,混迹市井,听了不少柳七词篇,十分仰慕。
袁滢点头道:“必须可以见着啊。”
徐隽笑着抱拳告辞离去,与身边道侣心声道:“陆公子是位散淡人,你别介意。”
朝歌微笑道:“只要你不介意,我就无所谓。”
陆台收起折扇,开始赶人,袁滢非要赖着不走,陆台只得自顾自躺着睡觉,袁滢就自顾自看书。
天空泛起鱼肚白时。
有一叶扁舟,风驰电掣,在江心处骤然而停,再往凉亭这边泊岸。
一个戴虎头帽的少年,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。
正是白也和刘十六。
刘十六跳上岸,大步走入凉亭,爽朗笑道:“来跟你道声谢。”
陆台早已起身,毕恭毕敬作揖还礼,“晚辈见过刘先生。”
故意没有认出那个少年是白也。
而且是白也又如何,陆台又不仰慕什么,写了那么多飘来荡去、高高在上的诗篇,陆台是剑修,却打小就恐高。
袁滢姗姗起身,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。
稽首做什么,太见外。如此一来,多像个与夫君一起出门待客的妇道人家。
刘十六笑道:“不用称呼什么先生,担不起,喊我君倩即可。”
当年陆台陪着小师弟一起游历桐叶洲,帮了不少忙。
尤其是那次差点一语道破天机,让陆台受伤不轻。君倩作为文圣一脉的弟子,得领情。
袁滢问道:“你就是白也?”
白也点点头。
袁滢又问道:“你咋个戴了个虎头帽?”
白也面无表情,转头望向江上。
袁滢小心翼翼补了一句,“好看得很哩。”
刘十六忍住笑,提醒道:“小姑娘,你就别提这茬了。先忍住,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,再跟陆台好好聊这个。”
袁滢眨了眨眼睛,轻声道:“真的很搭嘛。”
刘十六没有久留,与陆台闲聊几句,就和白也离开凉亭,继续远游。
带着袁滢返回酒楼,陆台回了自己院子,关上门后,坐在台阶上,怔怔出神。
在几年前,陆台就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,一年到头都不化雪。
陆台后仰倒去,双手作枕头。
当年在桐叶洲那边,陆台为了与陈平安道破天机,代价何止是道心不稳,是差点当场崩溃,而且陆台当时依稀看到了陈平安身后,站着一位身形缥缈的存在,唯见一双金色眼眸,就那么居高临下,看着蝼蚁一般的陆台。那就像是陈平安身上某个“一”的大道雏形,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,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后,天晓得,天晓得!
第860章 真正的持剑者
酒泉宗边上的那座城池,人头攒动,熙熙攘攘,比云纹王朝的京城还要热闹几分,多是些炼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,除了卖酒,饮酒之辈,几乎都是外乡来这边做酒水买卖,或是来此游历的,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,很像早年的剑气长城,得钱即觅酒,醒时杯前坐,醉后桌底眠。
蛮荒天下的宗门底蕴如何,一目了然,就看“人”有多少。不过酒泉宗自身没什么实力,明里暗里,都远远不如仙簪城,宗门里边就两位上五境修士,一个每天想着让贤的仙人老宗主,一个打死都不愿意继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师,其余宗门上下谱牒修士无论男女,几乎都是精通酿酒又喜好饮酒的酒鬼,真真正正,一辈子都算泡在酒缸里了。
来此做客的齐廷济习惯性小酌慢饮,陆芝却是大碗豪饮,喝了个满脸通红。
先前齐廷济专门挑了两款被阿良说成是口粮酒的酒泉宗佳酿,与陆芝一人一壶,价廉物美。
阿良每次偷偷游历蛮荒,都会来酒泉宗这边厮混几天才肯返回,不醉不归。
陆芝伸出大拇指,擦了擦嘴角,“在剑气长城那么多年,其实也没怎么特别开心,或是特别伤心的时候。”
有人说过,喝酒这件事,要么大怒大欲并大醉,要么大喜大悲共酩酊,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,才让让人生愁肠与天地相通。
齐廷济笑道:“所以你没有真正喝酒醉过,是个不小的遗憾。很期待以后在龙象剑宗,让我见到一次陆芝的醉态,骂天骂地也可以,哭得稀里哗啦更好。”
陆芝摇摇头,不觉得自己会喝得这么失态,看了眼齐廷济,“你好像真的心甘情愿在浩然天下落脚了。”
剑气长城剑修中,历来不缺俊男美女,眼前这位老剑仙,肯定得算一个。
齐廷济给出了那个答案:“在我看来,一座浩然天下,犹如一人身躯,心腹充实,四肢虽病,终无大患,而且每次病愈,就是一种壮大。所以那边本就适合开宗立派,开枝散叶,再说了,以后我们还会有下宗,比如蛮荒天下和五彩天下,各建一座。经营家族也好,扩大宗门也罢,跟一个人闷头修行,截然不同。”
陆芝一听这些正经事就烦,就又提起酒碗,仰头一饮而尽。
陆芝猛然转头,齐廷济微微皱眉,方才一闪而逝的昼夜交替,阴阳错行,天地大骇。
这等异象,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。看大致方向,好像是刻意针对归墟黥迹那边的?
陆芝很快就无所谓了,懒得多想。一行人当中既有老谋深算的齐廷济,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轻隐官,轮得到她费脑子?
酒肆别处酒桌,有个妖族修士眼睛一亮,虚抬屁股,视线下移,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风景,狠狠剐了几眼,“这娘们模样怪磕碜,倒是有双大长腿!蒙上脸后……”
同桌好友立即接话道:“蒙脸多费事,让娘们撅屁股趴那儿。”
陆芝一拍大腿,头也不转,说道:“来摸。”
一座酒铺嘘声四起,使劲拍打桌面,为那位率先打开话头的妖族修士壮行。
酒肆掌柜对此见怪不怪,喝过了酒,谁还不是个剑仙,喝得够多,就是新王座了。
那妖族修士大笑道:“当真?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?”
齐廷济微笑不语。
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。
齐廷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,酒壶已经见底,喝完这碗就该去那条无定河了,不知道陈平安在那边所求何事。
那妖族修士刚刚起身,那长腿女子只是喝酒,但是酒肆之内瞬间剑光纵横,雪亮一片。
起身修士,从头到脚,如刀切片,当场分尸,一分为三。
其余一众喝酒修士,或头颅处被一条光线抹过,割掉头颅,或被拦腰斩断。
除了酒肆掌柜依旧安然无恙,两腿一软,只得手肘抵住柜台,不让自己瘫软在地,免得稍有风吹草动,就那位女子剑仙误以为是挑衅,至于其余几十号来此喝酒的妖族修士,顷刻间就都死绝了。
误伤?错杀?
这里又不是剑气长城的酒桌。
陆芝瞥了眼桌上的两只空酒壶,说道:“结账。”
酒肆掌柜不过是个龙门境老修士,口干舌燥,呐呐无言。
陆芝掏出一颗小暑钱,放在桌上。
喝酒赖账太伤人品,陆芝做不出这种勾当。
齐廷济起身时,摸出一颗谷雨钱,对那掌柜说道:“去与酒泉宗说一声,阿良在这边欠下的酒债,我帮忙还了。”
陆芝笑道:“万一这点钱不够还债,岂不是尴尬?”
齐廷济说道:“多不退少不补。”
随后两位剑修联袂赶赴下一座山市,位于曳落河水域那条无定河之畔的一座山头,山脚处建造有一座几乎没什么香火的祠庙,山神祠都没敢建在视野开阔的山顶,由此可见,这曳落河辖境之内,山水神灵之间的地位差别。
两人一现身,就看到了一幅奇异画卷,大水高悬,映照得万里山河碧绿一片,空中水网交错,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倒塌,数百条枝干一同匍匐横地,而每一条离开河床水道,被拽在空中蔓延开来的各色“枝蔓”,都是一条条曳落河支流。
齐廷济御剑升空,举目远眺,视线顺着那条主河道的曳落河,只见那旧王座大妖绯妃,并未现出妖族真身,她只是凭借坐镇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,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输那莲花冠道人高度的万丈法相,绯妃那法相,双脚所立位置,是两座相距颇远的曳落河水府建筑,被她踩穿两座屋脊,脚边废墟,分别碎了一地的明黄、碧绿两色琉璃瓦。
绯妃此时双膝微曲,伸手拽住那条悬空的曳落河,身躯后仰。
她是年轻女子容貌,一双猩红眼眸,身上法袍名为“水脉”,那数千条经纬丝线,皆是被她炼化的条条江河,既有蛮荒天下的,也有她在桐叶洲那边的进补。一只白如凝脂的手腕,系有一串金色手镯,以数十颗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,荡漾起一圈圈碧绿涟漪,如一枚枚神灵宝相圆环。她脚上一双绣鞋,鞋尖处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,此刻骊珠正与那道人法相疯狂争抢水运,稳固曳落河水运。
在蛮荒天下某些大道之争,极其残酷,就是小鱼吃虾米,大鱼再来吃小鱼,吃得一干二净,位于大道之巅的修士,最好是身后一条登山大道,再没有半个行路者,至多是在半山腰那边有些构不成威胁的存在,然后只在山脚处密密麻麻簇拥起来,饿了,就下趟山,吃饱了再炼化为自身的大道气运。
以前是仰止和绯妃平分蛮荒八成水运,结果谁都未能合道跻身十四境,双方在飞升境巅峰停滞数千年之久。
悬空一条条江河被双方扯得当场崩碎,大雨滂沱,大地上处处洪涝成灾。
但是每条落地之水,水运都已经被双方瓜分殆尽,分别涌入道人袖袍内和绯妃鞋尖处。
陆芝来到齐廷济身边,说道:“这么一比较,我们剑修打架,确实不够好看。”
齐廷济打趣道:“怎么像是乡野间的田垄抢水?”
陆芝点头道:“难怪咱们隐官大人这么拿手,敢情是重操旧业了。”
绯妃大怒道:“陈平安,我跟你有仇?非要来曳落河找麻烦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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