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140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。

 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,已经身在不同阵营,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,依旧好友。

 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不管这些了,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,各自倾力出剑,就是最大的尊重。

  陈平安问道:“陆掌教,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?”

 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花道冠,随便抛给陈平安,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,就这么随手送出了。

 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,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,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,收入袖中后,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花冠戴在了自己头上。

  陆沉嬉皮笑脸道:“拿去戴着,之后我会寄宿其中,你说巧不巧,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,不过事先说好,身负十四境道法,好与坏,都需后果自负。算了,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也巧了,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,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,有个化名,道号就叫无敌。”

  陆沉左看右看,好小子,戴了道冠,青衫背剑,愈发玉树临风了,嘴上念叨着,“缘分呐缘分呐。”

 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,转头笑道:“陆先生,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,并肩作战,再客气就矫情了,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,若有损耗,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,哪怕不还,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。”

 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。但是这次出剑,小心起见,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。

  陆沉呆若木鸡,“啊?”

 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,陈平安你更可以啊。

  隔壁城头那边,陆芝已经伸出手,“好说,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,龙象剑宗,就在南婆娑洲海边,很好找。”

  陆沉又啊了一声。

 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,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,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。

 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、一个赖账是吧?

  陆沉叹了口气,只得抬起一只袖子,一手摸索其中,磨磨唧唧,好像在宝库里边翻翻捡捡。

  陈平安提醒道:“陆掌教,反正都是要送人的,就干脆一咬牙,大气些,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。”

 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,一边说道:“借,不是送!”

 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,一个原地蹦跳,高高跃起,远远丢给陆芝,喊道:“陆先生,省着点用啊。”

 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,说道:“看心情。”

 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,“陈平安,如果咱们此行,其实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?”

 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:“是又如何?我还是我,我们还是我们,该做之事还是得做。”

  陆沉点点头,“那我这边就真没啥问题了。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,所以接下来,在咱们赶路之前,你还得先适应片刻,磨刀不误砍柴工,唉,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。”

  言语之际,陆沉身形消散,化做一道虹光,掠入那顶莲花冠,天地间异象横生,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,下一刻,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,更是随之消逝不见,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,就从未来过人间。

 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,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。

 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,就是乘舟撑蒿人,是一种玄之又玄的“大道显化”。

  宁姚站在原地,不以为意。

 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,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,竟然感到有些不适,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“陈平安”。

 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,变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。

 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,只是多出了一顶莲花冠。

 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,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,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,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,反而如释重负。

 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,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天机紊乱的蛮荒战场。

  看不真切战况,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,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。

  既有阿良的剑意,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。

 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,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。

  陈平安沉声道:“诸位,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!”

  一袭青色,率先化虹离开城头。

  宁姚紧随其后,剑光如虹。

  豪素御剑随行,风驰电掣。

  另外那边城头,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,陆芝与之同行。

  先后有两拨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,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,另外一拨,也是剑修,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,而是御剑离开桐叶洲,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,而是为此还闹了个不愉快,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,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,竟然直接赶人,撂下一句,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。

 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子剑修的阻拦,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。

 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,正是于心、王师子和李完用,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“叛逆剑修”。

  作为唯一一位女子剑修的于心,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,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,脚踩一双百花福地的绣花鞋。

  李完用,背长剑“螭篆”,这趟远游剑气长城,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。

 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。

 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,其余几个,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。

  他们和陈三秋、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。

 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,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。

  ————

  大骊京城陋巷,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,就像钓鱼收竿,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驾驭回手中。

 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熠熠光彩,这个外乡婆姨,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,真得伺候好了,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。

 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,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那边,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。

  只是她哪里想到,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。无缘无故的,你一个山上剑仙,吃饱了撑着吗?

 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杆上边的衣物,转头笑道:“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,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,鸡屎狗粪不好闻吧。”

  门口那俩少年,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,呦呵,看不出来,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?

  宗主?

 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、舵主差不多,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,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。

  陈平安笑道:“还行,习惯就好。”

  苏琅,远游境的青竹剑仙,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,大骊随军修士。

  周海镜,山巅境武夫,当然按照世俗眼光,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。

 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,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。

 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,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。

 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,还是如此泼辣作为,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,她是个女子,你一个山上剑仙男子,就不要来这边找没趣了。

  先前相逢,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,都很敬畏此人,发自肺腑,做不得假。至于苏琅,更是怕到了骨子里。

  陈平安,落魄山山主,一宗之主,剑仙。

 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籍籍无名的武学大宗师,道理很简单,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,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武学深浅、武道高低,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,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。

  不过眼前男子,确实气质温和,彬彬有礼。

 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,都不得不承认,这位剑仙,确实出彩。

  不过人心隔肚皮,好皮囊好气度里边,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。

  周海镜问道:“真有事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真有事。”

  周海镜叹了口气,“那就进来聊,我一个黄花大闺女,给街坊邻居瞧见了,再想找个好人嫁,就难了。”

 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,跨过门槛,宅子就那么点大,除了院子,一正堂两偏屋,其中一间屋子,还是灶房。

 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,周海镜笑道:“只能待客不周了,别说没有什么好酒,茶叶都没的,白开水要不要?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无妨,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。”

  对于这类小宅子,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,因为跟家乡很像。

  陈平安落座后,接过那碗水,直截了当问道:“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,而且结怨不小?”

 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,反而让人疑神疑鬼。

 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那边,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,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。

  这么多年来,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那边,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但是很难给出答案。

  崔东山的先后两个问题,分别是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。对还是不对?

  那么以错误的方法,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,错,有没有错?

 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,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。

 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,能够给崔东山这位学生一个姗姗来迟的“半个答案”。

 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。

  所谓的先生学生,陈平安又能教什么?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。

  只是久而久之,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。

  周海镜哑然失笑,放下水碗,“陈宗主说笑了,我是渔民出身,乡野村姑一个,与于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,哪怕每天烧高香,都攀不着半颗铜钱的关系。”

  她继续道:“顺便说一句,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,听着别扭。直呼其名好了,喊周姑娘也行。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,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。”

 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,周海镜好奇问道:“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?与鱼老前辈是朋友?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?”

 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,一脸惊讶道:“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?”
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。”

  周海镜打趣道:“那你来这里做什么,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?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。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,看待女子姿色,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,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这次不请自来,冒昧拜访,是有个不情之请,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,我不会强人所难。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,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。以后但凡有事,周姑娘觉得棘手,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,我随叫随到。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,不违本心。”

  “听着很好,事实上呢?”

  周海镜啧啧道:“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,不在家里,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明白了,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,不会让周姑娘为难。”

 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,周海镜说道:“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。”

  陈平安疑惑道:“为何有此说?”

 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,“没什么,以茶代酒。”

  陈平安抬碗,抿了一口。

  周海镜看在眼里,她脸上笑意盈盈。

 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,能够将就,而且“将就”得自然而然,不让旁人觉得突兀,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。

  地方上的世家子,豪门贵胄,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,游历诸国,还是见过一些的,绣花枕头很多,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,也不少,腹有诗书气自华的,有倒是有,就是不多。

  只是眼前这位,一身青衫长褂下边,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,泄露了天机。

 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,不愧是来去如风、脚不着地的剑仙。

  这些人,心中的有些瞧不起,内心的轻蔑,其实是很难藏好的。在周海镜看来,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。

 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,山中修道之地,久居之所,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生处。

 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,“如果让陈宗主选,是不是宁愿喝白水,也不喝粗茶。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说实话都无所谓。”

 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,笑眯眯道:“当真?”

  又有些讲究人,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,干脆什么都没有,两袖清风,说是安贫乐道,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,有点小钱,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。

  陈平安笑道:“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。”

  喝过了一碗水,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。

  周海镜叹了口气,“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,你这一走,我不得更心慌啊,所以不妨有话直说,打开天窗说亮话,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。不过说完之后,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“那我就说几句直话,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。”

  周海镜嫣然一笑,“孤苦伶仃行走江湖,生死都可以看淡,计较不了太多。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,越这么客套礼数,反而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