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(下) 第128章

作者:烽火戏诸侯

  也庆幸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,不然回了落魄山,还不得被老厨子、陈灵均他们笑话死。

 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,双手握拳轻放膝盖,目视前方。

  笑容和煦,谦谦君子,气态沉稳,不过如此。

 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:“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,刘姑娘没答应。”

  裴钱身体前倾,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。

  少女眨了眨眼睛,瞥了眼那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,信心十足,可以一战!

  干嘛,替你师父打抱不平?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,让宁师父让出座,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,事先说好,点到即止啊,不许伤人,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。

  裴钱微笑不语,好像只说了两个字,不敢。

  你听得懂我说话?

  不懂。

 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,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。

  裴钱有些好奇,哪来的憨憨,想了想,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,愣了愣,裴钱立即收起打量。

 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个小女孩,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。

 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,很快就回到客栈这边,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,也很意外。

 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。

  陈平安快步走来,笑着朝两人摆摆手。

 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,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,有点规矩的,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,在自家门派里头,好像还挺有威望,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,年纪大不大,拳法高不高,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。

 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,很书生,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。

  她更加笃定,宁师父所在门派,不是那种野路子。

 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,问道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
  裴钱抿起嘴,没敢笑。

 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。

 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。

  陈平安想了想,问道:“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,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。”

  曹晴朗摇头道:“小师兄没说,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,就收回言语了。”

  陈平安转头说道:“那就先不着急辞官,裴钱,再飞剑传信一封,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。”

 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,轻声问道:“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,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?”
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笑呵呵道:“废话,我们文圣一脉,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,当了个刑部侍郎,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,路子不正,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,你不一样,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,你要是辞了官,以后先生跟人吹嘘,就要失去一半功力。”

  曹晴朗无言以对。

 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,一拍曹晴朗肩膀,道:“没来京城的时候,还不觉得有什么,结果真到了这边,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,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,未能大魁天下,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。”

 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。

  没事,自己的学生,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,后无来者不好说,注定前无古人。

 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,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,因为曹晴朗离着跻身玉璞境还早,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。

  曹晴朗愈发无奈,“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。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,但是殿试,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。”

  陈平安笑道:“我见过那个荀趣了,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。”

  曹晴朗有些担忧,只是很快就放心。

 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,只是先生做事情,有什么可担心的,哪怕是件坏事,都可以变成好事。

  宁姚心声问道:“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那边?”

  陈平安嗯了一声,双手笼袖,身形佝偻起来,神色无奈道:“很难放心啊。”

  宁姚问道:“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?”

  陈平安疑惑道:“京城这边?”

 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那边,也帮不上什么忙,真要掺和,只会帮倒忙。

 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,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,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、黥迹、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,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、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,都随便。

  宁姚说道:“想这么多做什么?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,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那边捎句话,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,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。就算她不答应,关你屁事。”

  陈平安眼睛一亮,可行啊。

  不料宁姚刚起身,就重新落座,“算了,你赶路太慢,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,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。”

  陈平安目瞪口呆,揉了揉下巴,难不成等先生回来,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?自己求,不妥当,还是得让先生出马。

  蓦然间,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,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,一个年老,一个中年模样,后者微笑道:“赶路太慢?倒也未必。说吧,想要去哪里。”

第844章 重返剑气长城

  从中土文庙返回的先生,果真带了礼圣一起赶来宝瓶洲。

  陈平安他们几个都立即起身,曹晴朗与先生一起作揖行礼,裴钱看到了师娘抱拳致礼,就有样学样,不然给人作揖,挺别扭。

  唯独客栈少女有点尴尬,只得跟着起身,左看右看,最后选择跟宁师父一起抱拳,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嘛。

  方才她正纳闷着呢,这都什么武林门派啊,说话没声的,难道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传音入密?

  少女再顺藤摸瓜那么一琢磨,莫非宁师父的这个帮派,其实是一窝的绝顶高手?

  不曾想这会儿又跑出个读书人,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没谱了,宁师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个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门派,悬乎了。

 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,笑道:“你先回客栈,保证不会偷你家的长凳。”

  少女嗯了一声,留这儿也没啥意思,她独自跨过门槛,进了客栈就趴在柜台那边,与爹小声说道:“爹,外边新来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,个儿蛮高,瞧着还挺有书卷气,说不得就是个当大官的进士老爷呢。”

  老掌柜正在小菜就酒翻书看,都懒得转头看一眼门外,笑道:“意迟巷那边的读书人还少了?”

  客栈门外那边,礼圣对曹晴朗笑道:“难得。”

  曹晴朗再次作揖。

  老秀才与关门弟子,都只当没有听出礼圣的言外之意。

  除了曹晴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之外。

  文圣一脉难得出了位不像文圣一脉的读书人。

  礼圣转头望向裴钱,说道:“看一看无妨。”

  裴钱摇摇头。

  她哪敢随便看礼圣的心境气象。

  礼圣最后对宁姚说道:“只要你还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,那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,至少在浩然天下这边,你就必须遵守,等你回了五彩天下,哪怕天塌下来,我都不管,因为我和文庙,一样需要遵守某些规矩。宁姚,切记任何一位山巅强者的任何一次随心所欲,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,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,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冲击,很多无形中的影响,可能会持续千百年。”

  没有语重心长,没有疾言厉色,甚至没有敲打的意思,礼圣就只是以平常语气,说个平常道理。

  宁姚默不作声。

  老秀才轻轻咳嗽一声,陈平安立即开口问道:“礼圣先生,不如去我师兄宅子那边坐会儿?”

  礼圣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

  一行人去往那条小巷,礼圣一路打量着大骊京城的街道,确实是多年不曾踏足宝瓶洲了。

  陈平安问道:“礼圣先生,能不能不送我和宁姚去往蛮荒天下,只帮我和宁姚从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。”

  同样是只让礼圣出手一次。

  “某地?不就是托月山吗?”

  礼圣笑道:“靠那三山符,跨越两座天下,亏你想得出来,伤势本就没有完全痊愈,如此作为,只会雪上加霜,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几天,让宁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门的大妖打个商量,等你休息好了,再由着你和宁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师堂?真有这样的好事,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,都不用让他们等个两三天,给我半炷香功夫就成。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,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,“明白了。”

  其实关于此事,陈平安之前在宁姚提议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时候,就已经在心中迅速有过一场大致估算,看来误差极大,问题还是出在自己对凭借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的后遗症,以及低估了托月山禁制,既然礼圣给出了这个最终结果,陈平安就可以倒推回去,反过来验证三山符的效果,甚至可以粗略计算两座天下如今通过那道大门、以及四处归墟通道的衔接程度。

  礼圣在街上缓缓而行,继续说道:“不要病急乱投医,退一万步说,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烂了,阿良所处战场,还是该如何就如何,你不要小觑了蛮荒天下那拨山巅大妖的心智才略。”

  “我不是否认你担任隐官的功劳,只不过就事论事,当年你住持避暑行宫一切事务,隐官一脉的发号施令,能够那么畅通无阻,很大程度上,是因为你得了老大剑仙无处不在的庇护,老大剑仙将他万年以来的道理,都给了你这位末代隐官。换成是山下朝堂,哪怕是在文庙,不管谁为你撑腰,你都绝对无法复刻此事。”

  “除此之外,你有没有想过,托月山说不定真正在等的人,除了阿良,也是你,甚至还会是宁姚?”

  陈平安只是一字不漏听着。

  老秀才抚须而笑。

  虽说礼圣从来不是那种吝啬言辞的人,事实上只要礼圣与人说理,话不少的,但是咱们礼圣一般不轻易开口啊。

  老秀才与宁姚心声说道:“宁丫头,别生气,犯不着,礼圣为人处世,一直如此,死板得很。用某人的话说,何谓自由,就是我们下雨天出门,手里边有把伞,唯一的不自由,就是得撑着伞,别走出伞之外。”

  宁姚嗯了一声。

  至于某人是谁,不用猜。

  礼圣说道:“停水境一事,我们到了宅子里边再说。”

  到了小巷口,老修士刘袈和少年赵端明,这对师徒立即现身。

 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和曹晴朗,解释道:“我的弟子学生,都不是外人。”

  刘袈横移两步,挡在小巷中间,指了指那个中年儒士,与陈平安问道:“等会儿,这位呢?”

  你小子跟我装蒜,想捣浆糊?想要蒙混过关,没门。

  陈平安有些尴尬,师兄真是可以,找了这么个铁面无私的看门人,当真半点官场规矩、人情世故都不懂吗?

  自己带头先行领路,先生陪着礼圣并排走在后边,再后边才是宁姚跟裴钱和曹晴朗。

  都这架势了,你刘袈还是看不出个轻重深浅?

  礼圣倒是毫不介意,微笑着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余客,来自中土文庙。”

  刘袈想了想,摇头道:“没听过。不管你是谁,别怪我不近人情,要是觉得我狗眼看人低,随你,反正我这边规矩摆着,除了崔先生这条文脉的读书人,或是大骊朝廷里边办正事儿的人,两者之外,谁都别想进这条巷子。”

  中土文庙了不起啊,没几只好鸟。

  早年崔国师黯然返乡,重归家乡宝瓶洲,最终担任大骊国师,归根结底,不就是给你们文庙逼的?

  陈平安倍感无力,其实是故意给这位刘老仙师一个与礼圣攀近乎的机会,随便问个话,客套几句,刘袈倒好,拦人拦上瘾了?

  少年赵端明靠着墙壁,嗑花生看热闹。

  结果发现自己的陈大哥,在那边朝自己使劲使眼色,偷偷伸手指了指那个儒衫男子,再指了指文圣老先生。

  赵端明不愧是天水赵氏子弟,立即回过神,牙齿打颤,与自己师父心声道:“师父,他好像是……礼圣。文庙礼圣!”

  要是没有文圣老先生在场,再有陈大哥的暗示,少年打死都认不出来。谁敢相信,礼圣真的会走到自己眼前?自己要是这就跑回自家府上,信誓旦旦说自己见着了礼圣,爷爷还不得笑呵呵来一句,傻小子又给雷劈啦?

  作为一位上柱国姓氏子弟,尤其是男子,大小文庙,都没少敬香,认不出文圣老爷很正常,实在是真人容貌与挂像差得有点远了,再者文圣的神位、挂像还被撤掉了百余年,但是礼圣不一样啊,一年又一年的,挂在各个文庙里边,就那么陪着至圣先师。

  老修士绷着脸,大手一挥,横移数步,让出道路。

 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,都快走到宅子门口那边了,少年才舍得转头收回视线,发现自己师父一直面朝街道,眼神呆滞,那叫一个汗如雨下。

  最后师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,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动给了少年一壶酒,然后一起默默喝酒。

  “师父。”

  “干啥?”

  “真别说,你老人家真是一条汉子,以前总觉得你吹牛,不是年少英俊,仰慕你的女侠仙子无数,就是为人硬气,能让国师都要高看一眼,这会儿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,以后你再唠叨那些老黄历,我肯定不会当做耳旁风了。”

  “闭嘴,喝你的酒。”

  “师父,我觉得吧,照目前这个情形发展下去,下次咱俩拦的人,得是至圣先师了吧?”

  “滚一边去!”

  “师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,亏得我提醒他是礼圣。”

  “来点盐花生。”

  人云亦云楼外边的庭院,小院幽静,寻常材质的青石板,院子两边角落,分别栽有几丛翠绿欲滴的芭蕉,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树,不曲不欹,直而无姿。

  四人围坐石桌,辈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钱就站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