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烽火戏诸侯
随即老人好奇问道:“陈平安,那么大一只花瓶,你怎么处置?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,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,再雇辆马车?”
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我自己解决。”
老人绕出柜台,说道:“那就随我来,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,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。”
跟着老掌柜,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那边,结果在东厢房门口那边,只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,约莫是当做了一把悬佩腰间的长剑,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,一手按住“剑鞘”,目视前方……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,少女还在那儿摆架势呢。老掌柜咳嗽一声,少女俏脸一红,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,老掌柜叹了口气,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,推门之前,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,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,不犯法,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。
陈平安就双手笼袖,不去看少女,等到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,扛在肩上,就那么离开后院,走去宁姚那边。
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。
哈,傻乎乎,还装剑客走江湖嘞,骗鬼呢。
到了宁姚屋子里边,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,二话不说,先祭出一把笼中雀,然后伸手按住瓶口,直接一掌将其拍碎,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,花瓶碎去后,地上独独留下了“青苍幽远,其夏独冥”八个绛色文字,然后陈平安开始娴熟炼字,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“青”“冥”二字,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,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,“灯芯”明亮,缓缓燃烧,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,也就是那支文字灯芯,不是什么南簪,而是另有名字,姓陆名绛,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,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,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?
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,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“青冥”二字。
宁姚问道:“这又是怎么回事?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青冥二字,各在首尾,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,近在眼前,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,不出意外,就是远在天边了,因为多半被师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。大概是让我将来如果能够仗剑飞升去了那边,我就得凭自己的本事,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,合道十四境。”
宁姚说道:“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,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,就是可能砍不太动。”
“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,确实近乎无敌手。”
陈平安将那两字一并收入袖中,落座后,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,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,“花里花俏的。”
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,点头道:“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,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。”
宁姚喝酒之前,轻声问道:“崔瀺这般护道,也算独一份了,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?”
陈平安摇摇头,笑道:“不会啊。”
宁姚抿了一口酒,默不作声,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。
陈平安抬起手,随便点了点,“我觉得我的自由,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,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,不管再怎么绕路,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,就是自由。”
陈平安轻轻跺脚,微笑道:“踏破草鞋一双双。”
然后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,直愣愣看着宁姚,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。
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,虽然动静不大,但是竟然吓了宁姚一跳,她立即抬起头,狠狠瞪眼,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?!
陈平安笑着抬起手,弯曲大拇指,指向自己,“其实聘书有两份,先生带来的那份,是晚了些,更早那份,知道是什么内容吗?就是我答应过宁姚,我陈平安,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,最厉害,大剑仙,不管是谁,在我一剑之前,都要让路。”
宁姚微耸肩膀,一连串啧啧啧,道:“玉璞境剑仙,真真不同寻常,好大出息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以后就别偷听了,我是什么人,你难道还不放心啊。”
宁姚呵呵一笑,起身去门口那边,猛然间打开门,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,笑眯眯问道:“刘姑娘,嘛呢?”
那少女歪着脑袋,哈哈笑道:“你就是宁女侠,对吧?”
陈平安有些无奈,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,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。
宁姚问道:“鬼鬼祟祟做什么?”
少女问道:“宁女侠,打个商量,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?我是真心实意的,我晓得江湖规矩,得交钱……”
宁姚松开手,不等少女说完,她就已经摇头道:“不可以。”
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,说道:“我觉得可以唉。宁师父你想啊,以后到了京城,住客栈不花钱,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,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,对吧?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,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。你想啊,以后等我走江湖,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,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,你等于是一颗铜钱没花,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,多有面儿。”
宁姚一拍少女额头,轻轻一推,“真要找师父,你就找屋子里那个,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,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,什么剑术拳法,只要你想学,肯定都愿意教给你。”
其实整座飞升城,都在期待一事,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,尤其是某座赌钱有赚又亏反而让人浑身不得劲的酒铺,早就摩拳擦掌,只等坐庄开庄了,将来宁姚的首徒,会几年破几境。说实话,二掌柜不坐庄多年,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,可到底没个滋味,少了好些趣味。
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。
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。
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,一双师徒,大眼瞪小眼,当师父的,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,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?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,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,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。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,一个一肚子委屈,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功夫,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……
很有趣啊。
少女歪着脑袋,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,她使劲摇头,“不不不,宁师父,我已经打定主意,就是王八吃秤砣,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。”
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,她早来串门了。
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,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,挑挑拣拣谁来当自己的师父?
宁姚哭笑不得,提醒道:“以后多读书,不要乱说话。”
少女还要劝几句,宁姚微微一挑眉,少女立即识趣闭嘴。
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。
大概她曾经在少女时,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,就是这样的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刘姑娘,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,以后不要去走了。”
这一辈子,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,一辈子安安稳稳的,比什么都强。
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,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,无意间游历到这里,见到刘姑娘你,然后他可能哭得稀里哗啦,也可能怔怔无言。
少女双臂环胸,笑呵呵道:“你谁啊,你说了算啊?”
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。
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,宁师父的剑法高低,暂时不好说,反正眼神不太好,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,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。
宁姚关了门,然后稍等片刻,瞬间打开门,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、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,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,宁姚拧着她的耳朵,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,老掌柜瞧见了,气不打一处来,拿起鸡毛掸子,作势要打,少女会怕这个?蹦蹦跳跳出了客栈,买书去,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,她就是魄力不够,心疼压岁钱,出手晚了,没买着,再想买就没啦,书上那个陈凭案,好家伙,贼有艳福,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,不正经……只是不知道,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,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么?
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,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,愁人啊。
宁姚回了屋子,想起一事,问道:“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是十四岁,第一次离乡远游。”
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,再不是什么笼中雀,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在这之外,就像昔年大骊国师,开了一个会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。
在我崔瀺眼中,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,就只值十四两银子。
第836章 火神求火
陈平安说要出趟门,要去趟火神庙找那封姨,让她帮忙喊人,找那老车夫问三个问题,可能还要去趟户部衙门见个朋友,宁姚点点头,拿出那几本专讲武林恩怨的演义小说,挑出其中一本,翻到折页处,她还真能看得津津有味,陈平安瞥了眼内容,一扫而过,见那书页结尾处,正写到主角在一个风雨夜,被仇家追杀,避难误入一处山野庙宇,遇见一人,端坐正堂,绿袍美髯,丹凤眼,灯下看春秋……陈平安笑着说,行了,我敢打赌,肯定又有奇遇了,那帮追杀之人,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庙宇,就算我输。宁姚斜眼陈平安,只打赏了两个字,闭嘴。
陈平安去了客栈柜台那边,结果就连老掌柜这样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长的老人,也给不出那座火神庙的具体方位,只有个大致方向。老掌柜有些奇怪,陈平安一个外乡江湖人,来了京城,不去那名气更大的道观寺庙,偏要找个火神庙做什么。大骊京城内,宋氏太庙,供奉儒家圣贤的文庙,祭祀历朝历代君主的帝王庙,是公认的三大庙,只不过老百姓去不得,可是此外,只说那都城隍庙和都土地庙的庙会,都是极热闹的。
陈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庙,看门的庙祝老妪是位凡夫俗子,她上了岁数,白发苍苍,老态龙钟,不过认得那块刑部颁发给山上供奉神仙的无事牌,听说对方是要来找封姨的,老妪便按照规矩,将名字薄籍录档,就放行了,写那访客名字的时候,老妪笑着说了句,仙师有个很好的名字。陈平安笑着说都是爹娘给的。老妪点点头,与年轻人说了些火神庙里边的忌讳规矩,然后指了路,说封姨就在那处花棚。
陈平安循着路线,见着了那位封姨,她慵懒随意坐在花棚石磴上边,大早上的,就在喝酒了,好像一年到头都是这般微醺模样,除了依旧以那个彩色绳结挽系一头青丝,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装束了,粉霞红绶藕丝裙,一些志怪神异小说上形容神女的词语,拿来搁在她身上,最是熨帖不过,流云姿态,月精神。瞧见了陈平安,封姨不过是提了提手中酒壶,就算是打过招呼了,她微微坐直腰肢,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风情,女子长得太好看,太天然妩媚,就是麻烦,何况陈平安家里还有那么个醋坛子。
陈平安看着这位封姨,有片刻的恍惚失神,因为想起了杨家药铺后院,曾经有个老头子,一年到头就在那边抽旱烟。
陈平安没有学封姨坐在台阶上,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,封姨笑问道:“喝不喝酒?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酿,每一坛酒的年纪,都不小了,那些花神娘娘,终究还是女子嘛,心细,窖藏封存极好,不跑酒,我当年那趟福地之行,总不能白忙活一场,搜刮不少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,封姨便抛出一坛百花酿,陈平安接过酒坛,好像记起一事,手腕一拧,掏出两壶自家铺子酿造的青神山酒水,抛了一壶给封姨,当做回礼,解释道:“封姨尝尝看,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酒铺,销量不错的。”
封姨接过酒壶,放在耳边,晃了晃,笑容古怪。就这酒水,年份也好,滋味也罢,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?
陈平安笑着说道:“当然远远比不过封姨的百花酿,只是胜在价廉物美,价廉物美,人挑酒,酒不挑人嘛。”
封姨又丢了一坛酒给陈平安,调侃道:“想要留下我那壶百花酿,就直说,与封姨多要一坛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真是掉钱眼里了。”
陈平安不以为意,既然这位封姨是齐先生的朋友,那就是自己的长辈了,被长辈念叨几句,别管有理没理,听着就是了。
陈平安取出一只酒碗,揭开酒坛红纸泥封,倒了一碗酒水,红纸与封口黄泥,都不同寻常,尤其是后者,土性颇为奇异,陈平安双指捻起些许泥土,轻轻捻动,其实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寿一语,却不知道泥土也有年岁一说,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封姨,这些泥土,是百花福地的万年土?这么贵重的酒水,又年岁悠久,莫不是早年进贡给谁?”
封姨点点头,“眼光不错,看什么都是钱。而且你猜对了,早年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,每百年就会分成三份,分别进贡给三方势力,除了酆都鬼府六宫,还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,却不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头子,而且此君与旧天庭没什么渊源,但其实已经很了不起,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,本是一处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,负责除死籍、上生名,最终被著录于上品青录紫章的‘不死之录’,或是中品黄箓白简的‘长生之录’,在方柱山‘请刻仙名’,青君如牒签署,总之有极其复杂的一套规矩,很像后世的官场……算了,聊这个,太没劲,都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,多说无益。反正真要追本溯源,都算是礼圣早年制定礼仪的一些尝试吧,走弯路也好,绕远路也好,大道之行也罢,总之都是……比较辛苦的。反正你要是真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,可以问你的先生去,老秀才杂书看得多。”
陈平安试探性问道:“皑皑洲有个宗门,叫九都山,祖师堂有个秘密的嫡传身份,名为闱编郎,别称保籍丞,被誉为位列绿籍,与这方柱山有无传承关系?”
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之一,邓凉,就是皑皑洲九都山的肃然峰峰主,如今还成了飞升城祖师堂的首席供奉。
封姨嗤笑道:“只是沾了点光,小小九都山,哪里能够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论,只是九都山的开山祖师,机缘巧合之下,得了一部分破碎山头,勉强继承了些许道韵仙脉。”
至于三方势力,封姨好像遗漏了一个,陈平安就不刨根问底了,封姨不说,肯定是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。
而这番言语之中,封姨对礼圣的那份敬重,显然发自肺腑。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又问道:“敢问封姨,那位三山九侯先生?”
封姨摇摇头,陈平安就不再多问,结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酿,就发现竟然裨益魂魄不小,超乎预料,人身小天地内,那些类似尚未开疆拓土的储君山头气府,以及许多彩绘不多的白描山河,久旱逢甘霖一般,丝丝缕缕聚拢如雨幕,灵气如雨落,他可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修士,若是换成一位地仙,岂不是得有一场灵气大雨滂沱落地?至于下五境修士,估计喝了这么一碗酒,就要直接被沛然灵气“醉倒”了。所以陈平安不打算继续喝了,余着余着,自己的修行,按部就班即可,这类帮助积攒灵气的仙家外物,用处当然不小,可其实意义已经不大。回头将两坛酒,分别送给张嘉贞和蒋去好了。尤其是给韦文龙打下手的小账房张嘉贞,剑气长城的昔年少年,因为无法修行,如今都有白头发了。
当着封姨的面,直接收起了酒坛、酒碗,就连桌上那些黄泥碎屑都没放过,然后陈平安说道:“劳烦封姨帮忙与那车夫打声招呼,请他来此地一叙。”
封姨笑道:“来了。”
那个先后为董湖和太后赶车的老人,在花棚外轰然落地,封姨妩媚白眼一记,抬手挥了挥尘土。
老车夫双臂环胸,站在原地,正眼都不看一下陈平安,这个小王八蛋,不过是仗着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,看把你能耐的。
老人没好气道:“有屁快放。”
陈平安也懒得计较这个老家伙的会聊天,真当自己是顾清崧还是柳赤诚了?只是开门见山问道:“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后陆绛,是不是来自中土阴阳家陆氏?”
封姨有几分讶异神色,抿了一口酒,陈平安是怎么知道这桩内幕的?这可是一条隐藏极深的伏线。大骊先帝当年就着了道,差点沦为傀儡。南簪,或者说陆绛,当年被先帝贬去长春宫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南簪其实确实算是豫章郡南簪,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,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,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,再念夫妻旧情,陆绛也绝对活不了,在史书上,不过是落个大骊皇后因病逝世的记载。
老车夫直截了当说道:“不知道,换一个。”
封姨轻轻点头,老车夫确实不晓得此事,光有气力不动脑子嘛。
老夫子怒道:“封家婆姨,你与他眉来眼去作甚,你我才是自家人,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个限度!”
陈平安继续问道:“骊珠洞天本命瓷烧造一事,最早是谁传授的秘法?”
老车夫犹豫了一下,闷闷道:“是杨老儿与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。”
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缓缓问道:“龙窑姚师傅,是不是佛门中人?”
老车夫看了眼封姨,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帮忙设想的问题,就没一个说中的,害得他好些准备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。
封姨视而不见,只是喝着酒看热闹。
老车夫点点头。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年少时,曾经对神仙坟里的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。有个孩子,上山下水,踏破自己编织的粗劣小草鞋,一双又一双,那会儿只觉得菩萨好找,山上草药难找。
姚师傅。药师佛。
东宝瓶洲。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。
封姨仰头喝了一口酒,她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:“当年我就劝过齐静春,其实君子不救是对的,你走了亦是无妨,只说姚老头,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,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骊珠洞天,肯定会从西方佛国重返浩然,可是齐静春还是没答应,不过最后也没给什么理由。”
大概一座牌坊楼,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块匾额,就是齐静春的无声作答,当仁不让。
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布鞋,抬起头后,问了最后一个问题,“我前世是谁?”
老车夫摇摇头,“不清楚,再换一个。”
封姨笑了笑,“算了,我来帮你回答好了,陈平安,不要多想,你不是谁,反正至少肯定,前身前世,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巅修士,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,因为当年我也好奇,就去了趟杨家药铺,老头子曾经给过一个确切答案,你的前世,可能再往上,都没什么出奇的,所以你与爹娘,你们一家三口,都很寻常,没什么大道根脚可言。当时杨老头难得主动多说一句,说你就是个泥腿子,命硬而已。”
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,松了口气。那就真的再无后顾之忧了。
老车夫不愿在此地久留,多看一眼那个青衫男子都嫌糟心。
陈平安突然眯眼,沉声说道:“封姨愿意帮忙牵线搭桥,替我们当个中间人,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,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,以后别来招惹我。”
封姨会心一笑,听听,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,老车夫你以后多学着点。
老车夫纠结不已,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话,只是一想到京城里边还有个宁姚,就忍了,只是一个没忍住,就转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,见那陈平安一挑眉,封家婆姨也是满脸不悦,老车夫就拿鞋尖蹭了蹭,算是擦干抹净了,然后一跃而起,身形瞬间消散无踪迹。
封姨看了眼年轻人,略显疲惫神色,人之常情。
然后她见那陈平安重新取出酒碗,一壶青神山酒水,倒了一碗酒水,晃了晃,开始自饮自酌,年纪不大,修心不俗。不仅从容,而且通透。
陈平安举起酒碗,笑道:“封姨,谢了。”
封姨提起手中酒壶,各自饮酒。
陈平安问了一个好奇多年的问题,只不过不算什么大事,纯粹好奇而已,“封姨,你知不知道,一尊神像背后的刻字,像一首小诗,是谁刻的?李柳,还是马苦玄?”
李柳是曾经的江湖共主,作为远古神灵的五至高之一,连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,而且真正的神位职责所在,还是那条光阴长河。所有远古神灵的遗骸,化作一颗颗天外星辰,要么金身消散融入光阴,实则都属于长眠栖息于那条光阴长河之中。
陈平安光凭字迹,认不出是谁的手笔,不过李柳和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。
封姨摇摇头,笑道:“没在意,不好奇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先前封姨说有人要见我,是家乡药铺的杨掌柜?还是……巡狩使苏将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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