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安化军
看着王拱辰,杜中宵斟酌措辞,过了好一会才道:“内翰,朝中大臣认为军队是干什么的?”
王拱辰道:“天子之鹰犬,朝廷之爪牙。聚天下之财而养之,以备有事。”
杜中宵道:“以备有事,是备什么事?”
“外忧内乱而已。有外敌不臣,则兴兵讨伐。有内贼叛乱,则出兵平之。”
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:“那么,河曲路军中的册子是怎么说的?与此有什么不同。”
王拱辰道:“河曲路册子上,写的是军队保家卫国,上卫天子朝廷之威严,下安黎庶。赫赫军威以临四夷,有不臣则兴兵讨之,以天威临四方。”
说到这里,王拱辰也摇头:“节帅,话虽不同,其实军队,不就是那么回事吗——”
杜中宵道:“内翰,可真不是那么回事。如果视军队为鹰犬爪牙,那么就越听话越好,能不能打反而在其次了。参军的人不必良家子,什么良家子愿做鹰犬?既是鹰犬,自然要求穷凶极恶,也就难免对外凶狠,对内同样凶狠。对外打不过的时候,那就只剩下,对内凶狠了,对天下没了用处。”
说到这里,杜中宵又摇了摇头:“好像这只是两句话不一样,其实不是。河曲路的册子、条例诸般种种,在禁军中有的被删改,有的被选择执行。两军看起来一样,其实根本完全不同。话说明白了,为什么上次京城演武会败得如此难看?就是因为军中制度、条例、组织、指挥等等,河曲路为了改变军队鹰犬的性质,有许多内容特意设置。偏偏禁军把这些河曲路军中有意防止的错误,禁军改回去了。内翰能理解当时演武时河曲路兵将的心情吗?对方的布置,全是平时军校和将领们天天念叨的。你不能这样做,不然就会犯什么错误,对方怎样就能抓住你这个错误。从头到尾,京城军校的兵员和军官们,就在向河曲路的兵将演示,什么是错的。以前在军校中,教头、将领们念叨不能这样做,大家还理解不了为什么。结果京城禁军向他们认真演示一遍,这还打不赢,那就活见个鬼!”
王拱辰听了,不由目瞪口呆,过了好一会才道:“竟然会是如此?!”
“不然呢?”杜中宵摇头,有些无奈。“这样的战果,在战场是打不出来的。哪怕对方临时胡乱凑一千人起来,能够战胜,能够包围,很难做到这样。这叫作什么?一场教科书式的演习。全靠着京城军校的人天衣无缝的配合,才能得到这个结果。我估计演习完,张岊以下,全军都要乐疯。他们连脑子都不需要用,照着平时学的打就是。——内翰,演武完了,京城军校有没有找河曲路去的旧人复盘?”
王拱辰摇摇脑袋:“节帅,什么是复盘?”
杜中宵道:“就是找人过来,照着双方的指挥,在沙盘上复演一遍。哪些地方做对了,哪些做得不对,哪些地方虽然不错但还可以改进一番。——这是军中演练,事后必须做的事情,京城没做?”
王拱辰道:“没听说做过。只知演武之后,圣上和大臣极是愤怒,诸将尽皆震恐。”
“所以我说,事后你们来问我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京城军中改了这些,必然是认为比我原先做的高明,是也不是?我不好说,在京城的河曲路旧人又哪里好意意说?他们也不敢说!河曲路旧人,除了炮兵诸将不懂,其他人入京,多受排挤。军校的还好一些,了不起不管庶务,去做教头。分到各军去的,大多都做不下去,宁可除役回乡。为什么这样?我不信是大臣将领们心胸狭隘容不下他们,而是因为军中容不下他们,他们确确实实做不下去。他们面临的局面就是如此,看在眼里,也不敢说出来啊。”
王拱辰看着杜中宵,过了好一会,才道:“事后,朝适确实没有问河曲路旧将,对此事如何看。不过,有一个王德兴在圣上身边——”
杜中宵一摆手:“王德兴是干什么的?他只是帅帐中的一个普通参谋,做得再好,也只是一个普通参谋。怎么,内翰莫非以为,是我杜某有眼无珠,不提拔他?”
王拱辰忙道:“节帅误会!是王德兴既在帅帐,眼光自非常人可比,这些难道看不出来?”
杜中宵道:“他为什么要能看出来?他是一个参谋,又不是战场指挥官,这些事情本来就不必要知道。等到有一天他想去带兵,军校中出来,自然就会明白了,但不是现在。”
王拱辰有些蒙,这几天他本以为自己已看出了门道,跟杜中宵谈了这一会,突然发现自己实际什么都没有明白。以在在军校中看到的那些就是原因,最后却发现,原因根本不在军校里教了什么。
看王拱辰的样子,杜中宵道:“内翰,军队本来就是有两副面孔的。这两副面孔,我把一面叫作义军,另一面叫作官军。什么是义军?吊民伐罪,拯民于水火,是为义军。什么是官军,就是刚才说的,天子之鹰犬,朝廷之爪牙。河曲路军中一切,都是照着义军的性质来的,跟官军,本来就对不上。为什么河曲路的条例朝中改了那么多?因为他们认为官军,是要那个样子的。”
王拱辰不语,陷入沉思之中。不必杜中宵跟他讲,历史上哪些军队的性质是义军,哪些军队的性质是官员,历史王拱辰比杜中宵熟悉得多。
武装力量是政权统治的工具,统治本来就有两面性,不是只有镇压一面性。一面是保证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,用古人的话说,就是吊民伐罪,拯民于水火。另一面,是对政权面对的威胁进行镇压。缺了前一面,就会失去人心,得不到人民支持。缺了后一面,就会让敌对势力肆无忌惮,为所欲为。
王朝新立,往往是吊民伐罪的一面为主流,万民拥护。王朝腐朽,后一面占上风,成为统治的鹰犬爪牙,成为人民的敌人。失去了人心,武装力量也就失去了根基,最后以各种姿势进入历史的垃圾堆。
宋朝很特殊,军队从来没有表现出吊民伐罪、万民拥护的义军一面。惟一的机会,是北复幽燕,用民族大义为自己建立根基。可惜,几次机会,都被宋太宗挥霍掉了。北伐失败,彻底转型为官军,政权的帮凶打手。也就是现在朝中大臣对禁军的定性,鹰犬、爪牙。
宋朝的义军是民间的,两宋之交,北方数百万百姓揭竿而起。但凡宋高宗有一点担当,就可以借着义军大潮北上,光复两京,甚至完成宋朝军队的转型。历史是宋高宗沉迷于认为军队只有官兵的性质,而认识不到义军保家卫国,是国家真正的基本盘。用种种手段,与入侵者配合,把义军废掉了。
两宋之交,有两支军队是由义军滋养起来的,一支是岳家军,另一支是刘锜所部的以八字军为主力的军队。这两支部队,与宋朝的主力部队,其实格格不入。绍兴和议杀不掉韩世忠,却可以杀岳飞。要杀韩世忠的消息一传出来,不只有岳飞去保他,还有其他将领保他。杀岳飞的时候,除了岳飞的家人和朋友及一些文臣,全军几乎鸦雀无声。岳飞被杀,八字军领袖王彦由武转文,再不掌兵,刘锜闲置,大宋官军在南宋借尸还魂。宋军对金军的战斗力优势昙花一现,等到孝宗北伐,刘锜已老,义军不在,缺的不只是北伐之将,更缺北伐之兵。有兵就有将,没有兵了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名将也只能无可奈何。
军队的性质,决定了军队对外的战斗力上下限。对官军性质的军队来说,攻伐富庶地方,有财帛女子可抢,个个奋勇争先。攻伐贫瘠之地,风险更大,几无收获,军心低落。打弱旅,有军功刺激,军队越打越是兴奋。一遇到强军,保命第一,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情都出来了。
军队的性质,决定了军队的政治原则,政治原则决定了军队的组织原则、训练原则、指挥原则和作风。政治原则不一样,照猫画虎,新式军队是出不来的,还是一支拿着新武器的旧军队。
新中国军队的政治原则,是保家卫国、为人民服务,战斗力和作风都是由此而来。对外英勇作战是保家卫国,对内抢险救灾,是为人民服务。两者相辅相成,不可分割。
政治原则决定了组织原则。下级服从上级,是军队的组织原则,服从于保家卫国和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原则。杜中宵前世,经常听到一句话,“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”。这句话好像很装逼,其实不符合新中国军队的政治原则,命令是错误的,危害国家、反人民怎么办?当然是不执行。所以在军队的正式文件和条例中,这句话是找不到的,对应的是组织原则“下级服从上级”,“一切行动听指挥”。
杜中宵建立的军队,当然不是他前世的人民军队,所以政治原则不同,其他一切都不同。这支军队更多的是义军性质,只有前一半,保家卫国。对内几乎不参与,体现的是威慑政权威胁。
京城禁军是这支军队的对立面,全套制度拿过去,人才调过去,练不出另一支相似的军队来。军队的性质不变,政治原则不变,京城禁军就只能是河曲路的手下败将,做教科书式的演武。
第109章 请派监军
看着王拱辰一副茫然的样子,杜中宵道:“内翰,此次京城演武,河曲路大胜,其实我比朝中大臣更尴尬。统大军在外,本就惹人猜忌,朝廷在京城设军校,练出来另一支强军也就罢了,慢慢把河曲旧军中的将领和兵员全部换。我成一个孤臣,朝中放心,我也安心。”
王拱辰听了,急忙道:“节帅忠心耿耿,自入仕以来行事自有分寸。河曲路军功无人可比,并不居功自傲,对朝命从无二言。节帅之忠,圣上从无怀疑,朝中大臣也决无人猜忌!”
杜中宵道:“虽是如此,又能如何?不能由别人练出强军来,我再是忠于朝廷,心也不安哪。越是别人练不出来,越是会有人起别的心思,圣上的这份信任,早晚会消失的。对于我来说,现在最好的应该是离开军中,做一文官,不掌兵权。强留在这里,一是震慑周边。前边几场大战,有我在这里,契丹和党项不敢起战心。再一个,不就是等着有另一位大帅,能够带出强军,能够震慑外敌吗?现在最怕的,一是朝中猜忌,害的不过是我的前程。还怕,我一离开军中,这支军队昙花一现,除了会用枪用炮,还是跟以前一样。等到周边强敌也学会了用枪用炮,依然打不过他们,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!”
王拱辰点了点头:“明白,节帅所说,在下明白。此次回京,必回复圣上。”
杜中宵叹了一口气:“现在能让朝廷放心,能让我安心,有一件事勉强可以做。进河曲路时,王全彬为副,实际上是在我身边为监军。战后,王全彬高升,换了张昇过来。虽然同不经略副使,张昇却是真的为我副手,不再是监军了。内翰回京,千万禀明圣上,再派一个监军过来。现在内侍不合适了,不然两府必然有话说。还是派一位大臣,可仿地方通判例,依以前王全彬在军中时的做法。”
王拱辰想了想,道:“我可以回禀圣上,不过成与不过,决在圣意。——节帅,此时与刚进河曲路时不同了,这个监军可不容易选。地位太低,没有用处,地位太高,也难愿位节帅之下。”
杜中宵道:“朝中大臣总有人来。去年契丹要夺唐龙镇,朝旨一下,我带三万大军,不就一话不说赶来了?有用心于国事,忠贞可靠之人,来做这件事,就容易多了。”
王拱辰默默点头。现在的局势都清楚,很多布置,就是防杜中宵兵权太重。什么忠心耿耿,太祖皇袍加身之前,也是忠心耿耿。没有针对限制杜中宵兵权的布置,必然相互猜忌。朝廷怕杜中宵造反,杜中宵怕朝廷算计自己,平衡非常脆弱。其实杜中宵哪里有造反的心思,也没有造反的条件。
现在天下太平,河曲路的后勤全部在中原,造反不是自己找死吗。中唐时安禄山叛乱,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,但凡有一点苗头,都容易被攻击猜忌。其实安史之乱,夹杂着各种矛盾。既有朝廷和地方的矛盾,也有安禄山和宰相的矛盾,还有民族矛盾。三者缺一,都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。后世种种原因,不提民族矛盾,甚至强辨微不足道,是不符合事实的。安史之乱后,唐朝即开始排胡,唐朝皇帝放弃了天可汗的尊号。唐朝人自己都明白的事情,后人硬说没有,是说当时的人傻了?
安史之乱点燃了唐朝的民族矛盾,留下的恶果,宋朝还在受着。一边是契丹,另一边是党项。党项真正成为大患,可不是赵继捧的个人野心,也不是纸面上看起来势力不强的几个州的问题,而是党项人庞大的数量,和占据的广阔地域。杜中宵入河曲路,名义上是从契丹手中接收的,实际这里可是党项人的地盘,党项人占多数。契丹和党项开战,便就是因为这里的人是党项族。而这些党项人,全是唐朝是从更西边的河曲之地迁过来的。唐朝在河曲的屯田成果,全部被自己祸祸完了,主动送给了党项人。
耶律仁先在杜中宵的压力下,主动撤出了这几州,其中的一个原因,就是这里并不是契丹地盘。
给王拱辰倒上茶,杜中宵道:“内翰,现在最麻烦的事情,就是京城军校,到底行不行。最要害的地方,我说清楚了,那就是要练出一支什么样的军队。是得天下人心的义军,还是鹰犬爪牙。如果朝中的大臣们,认定了要鹰犬爪牙,恕我直言,就不要照着河曲路的做法,南辕北辙。”
王拱辰道:“此事依我看来,朝中大臣之所以认识不清,是不知道此事的厉害。节帅既然已经请清楚了,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。大军吊民伐罪,百姓箪食壶浆以迎,不正是朝廷要的?反对这样做的,圣上必然不允许,大臣们必会明辨事非。我回京之后,必会禀明圣上,重新安排京城的军校。”
杜中宵道:“其实军中的将领,有许多明白是非。便如先前南征侬智高,归仁铺一战,大将孙节战死阵前,贾逵不待命而举,最后大获全胜。狄太尉命其接管侬智高所遗宝物,贾逵却分毫不取。如果只是作为鹰犬爪牙,贾逵何其痴。财宝放在面前不要,是因其心存家国。心厚家国,就是义军的根基。”
王拱辰道:“南征一战,圣上甚是欣赏贾逵,正要大用。我来之前,圣上有意以贾逵为管勾麟府路兵马事,由河东路转隶河曲路节帅之下。”
杜中宵一愣,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个安排。麟府路河外三州,跟河东路联系不深,党项势大,是作为河东路的掩护。现在党项缩回去了,转隶河曲路,倒也正常。当然到底是怎么回事,杜中宵就不知道了。
家国连称,是因为国有家的性质,与其他的群体是不同的。这就是大一统的传统。在中间,宗族和民族都有封建性质,对下面的家庭体现的是压迫性,对上面的国体现对抗性。
想了想,杜中宵道:“既然说到了这里,有一件事,那便一起向内翰说明白了。禁军将领,统军靠的是阶级法,所谓的将要专权。河曲路的军队与此不同,讲的是专业性,指挥官就是指挥官,管理庶务的与此相差甚远。指挥官对庶务过问指导,却不能专权。”
王拱辰道:“此事人人皆知,京城中官员有过许多议论。虽然各有说法,大多还是以为节帅说的有道理。此事急不得,一步一步总要改过来。”
杜中宵道:“说到此事,就不难免说到副职。河曲路军中的副职,战时下去监军,平时与主将通治庶务。我听京中有人议论,好几位副职,何不兼管下面衙门,可以省却许多军官。这一点要讲清楚,军中的庶务各有自己衙门,衙门有自己的主官,副职分治,岂不相当于衙门上再设衙门?凡是副职,皆不能分治,不然就直接再立衙门。主将把握大局,平时的庶务,由副职轮值,状后联署,主将押准。如此主官不夺各衙门之权,各衙门不自行其事,才不出乱子。”
王拱辰点了点头。这就是现在政事堂的制度,宰相参政,是轮流当值,所进的熟状,要所有的宰相参政联署。不过河曲路军中制度,要求联署,却可以在上面署不同意,由主将裁决。这样的制度,就是通治,即凡是主官,不管正副,都没有具体负责的事项,下属的全在其管下。反之则是分治,几个主职和副职各管一摊,是庆历时范仲淹提出来的,试行很短时间,就被废除了。分治容易形成权力分封,宰相和参政各自把持几个领域。相当于是衙门上再设衙门,而上面管理衙门的政事堂不存在了。事实上一个方面废了宰相,另一个方面扩大了衙门的权力。
第110章 笨蛋,是人民!
两人默默喝了一会茶,杜中宵道:“除了河曲路军中将领,内翰是第一位愿意听我讲这些废话的。”
王拱辰道:“节帅谦虚。这些话真的是废话?无人听,还是因为节帅不讲。此次我到胜州,临行时圣上交待,前次演武京城禁军大败,一定要找出原因来。特别要听节帅讲一讲,到底怎么回事。节帅有话尽管讲给我听,越细越好,我回京禀明圣上。”
杜中宵点了点头,喝了口茶,想了一会道:“既是如此,那我便讲得细一些。话语粗疏,讲个意思内翰明白就好。如何禀报圣上,内翰斟酌。”
王拱辰道:“节帅尽管请讲。回京禀报,我自会谨慎。”
杜中宵以前不讲这些,在军中布置,也很少讲为什么,一个原因就是,他自己水平有限。满脑子的后世的名词概念,偶尔蹦出来两个没有什么,成系体列讲出来,别人就一头雾水。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听自己讲,水平还足够的,杜中宵愿意讲得多一些。
喝了一会茶,理了思路,杜中宵道:“人生于天地之间,常说是乱世还是治世。所谓乱离人不如太平犬,若不是没有办法,谁不愿意天下太平呢?什么是治世?五谷丰登,家有余粮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都算是一些表现。最根本来讲,就是天下归心,远人来投。内翰以为,是也不是?”
王拱辰默默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这是个大题目,杜中宵能提起来就不错,王拱辰也不指望他能够讲清楚。只要没有大错,那便讲下去,没必要在这个时候争论。
大宋立国,是太祖陈桥驿黄袍加身,代周而立。不管怎么美化,实际上就是大将篡国,此时的人不提不代表不这样认为。所以宋朝先天存在合法性不足的问题。宋朝很多政策,如把禁军视为天子爪牙,把作战单位定在仅有数百人的营一级,实际废掉了军队的将帅一级,都与此有关。包括枢密院和帅臣用兵却不管军,军政和军令分离,都受到这一点影响。
到了这个时代,面临诸多危机,改革已经成了共识和迫在眉睫的事情。而要进行大规模改革,重新确立政权合法性,是不能回避的。不然很多事情朝臣不敢下手,皇帝不敢放心,互相牵制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以欧阳修为旗手和核心,开始建立新理论,为宋朝补足缺少的合法性。后来的王安石变法,是以这个时候的思想变革为基础的。六经注我,祖宗之法不可守,都由新的思想提供根基。
欧阳修首倡的,是继韩愈和柳宗元之后,从理论上刨了天命论的根。皇帝为什么是皇帝?不是因为命中为天子,而是因为能治理好天下。什么代表天命所归?天下大治。以天下的治乱,代替了神密的天命论,作为天命的依据。如果天下大乱,则意味着天命不在,皇帝不配为天子。
以治乱作为政权合法性,回避了太祖篡周合法性不足的问题。大将篡权又怎么样?只要能治理好天下就是天命所归。同时,治乱理论给皇帝套上了一个紧箍咒。一旦发生动乱,合法性就受到质疑,不改朝换代,换个皇帝总是可以的,老赵家人丁兴旺,又不是只有皇帝一个姓赵。极端的表现,就是宋室南渡之后,宋高宗选太子,选了太祖之后。因为靖康惨剧,太宗一系的合法已经没有了,不选太祖之后,局面更加无法收拾。这一点不但是文臣共识,皇室同样认可,南宋换皇帝没什么心理压力。
杜中宵从治乱讲起,就是因为这个时候欧阳修的思想开始成熟,在文人中产生影响。杜中宵为什么不抛开欧阳修,提出自己的理论?因为没那个本事。做了十几年官,杜中宵有自知之明,不去做力所不及的事情,跳到舞台上让大家看自己的笑话。
至于前世受的教育,学到的理论,别逗,杜中宵能够还有中学水平就不错了。以为凭着中学知识就可以开宗立派,在这些以千年为尺度都是顶尖的人才面前做大师,想得太多。如果这个时代是个舞台,那样做就不是舞台上的正角,而只是小丑。
特别是,杜中宵的时代,文化领域的成绩,与这个时代完全无法相比。用那个时代的理论,来教育这个时代的人们,就跟这个时代的禁军,对着千年之后的人民军队喊他们是铁血强宋一样。
如果把军队和文官群体分开,看作两个体系,他们的功绩,分成文治和武功,那就看得清楚。宋朝的军队先天不足,从立国起,一直到灭亡,除了岳飞等少数几个对外功勋赫赫的将领,这支军队从来没有得到过人民的认可。在民间语境里,军人就是下等人,是被瞧不起的。他们的表现也恰如其分,对外连战连败,把从五代十国手中统一来的土地,用数百年的时间,全部交给了异族。这支军队先天不足,后天又不奋起,所谓武功这个朝代是历史中的笑话,亡国之恨,绝大部分要由他们来承担。
文官群体,是从初立国时的旧官僚和各大将的幕僚发展而来的。太宗朝扩大科举,文人用几十年的时间,彻底淘汰了旧的文官群体,展现了出了新的面貌。与军队对外一无是处相反,宋朝的文官群体对内对外的影响巨大,后人的文化根基,很大一部分由他们奠定。在两宋文人之后,再没有一个文化群体,达到他们的高度。唐宋八大家说的是文章,其实表现的是他们的思想地位。以治乱改掉天命根基,并由此生出一整套的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伦理、思想理论,这种浩大工程后人再没有做出来。
新中国建立,是枪杆子里出政权。军队吊民伐罪,拯救国家、民族的危亡,救民于水火,诞生的新政权。政权的根基是人民军队,文人的贡献,基本可以忽略不提。面对着一千年前,人民军队可以尽情嘲笑这个时代的军队,他们有资格。而一千年后的文人,嘲笑这个时代的文人,那就反过来了。
宋朝的大臣,许多在对面的契丹,有自己的粉丝。宋朝出使契丹,一般会以文坛久负盛名的大臣为使,他们称得上不辱使命,有时候还会遇到自己特别崇拜自己的,比如后来的苏辙。遇到刁难,大多也能够妥善化解,不会辱了国家脸面。比如连中三元的白面书生王曾出使契丹,契丹突然提出比赛射箭,要让这个书生当众出丑。王曾一箭中的,所有人都无话可说。后来的文人,有几个人做到了?出使他国被奉为坐上宾,受到崇高礼遇的,大多是军队出身。
杜中宵前世,文人没有这个自觉。说起文人的地位,就是中国古时候如何如何,说起文人对国家的民族的贡献,就尽情丑化。中国古人的思想,哪怕有那么一两点赞成的,也要加上几个定语,比如这表现了朴素的什么什么,那表现了原始的什么什么,好像自己多么高级。
为什么会这样?那个时代的文人们,扫荡了晚清文人,自诩为新文人。新在哪里?抛弃中国的文化传统,引入洋人的文化。他们特别善于砸碎一个旧世界,却没有表现出建设新世界文化的能力。他们所做的大部分工作,都是引入洋人知识,而不是建立中国自己的新文化。新文化运动,是以建砸碎旧文化和引入洋文化开始的,一直如此,始终如此,没有建立起中国自己的新文化。
宋朝文官出使,会遇到自己的粉丝,新时代的文人出使,以能见到偶像为荣。甚至即使见不到自己的偶像,能够踏上偶像居住的土地,那也极其的荣耀。新时代的文人们,把中国古代的文化成果,几乎全部加是朴素的、原始的、简陋的之类定语,不是因为他们高级,也不是因为他们厉害,是因为他们学到了洋人知识。洋人的文化自然是高级的、先进的、键全的,他们眼里中国文化,自然就只配那些定语。
文人们的眼里,为什么中国会落后于洋人?一切都是祖宗不积德。宋朝开始崇文抑武,汉朝开始独尊儒术,要是不这样做,早去学洋人,这些文人出身生活的年代,怎么会被洋人欺负呢,总也会是洋人中的一员哪。大汉威加天下时,四海之内,皆为臣妾。宋朝文化鼎盛时,万里之内,尽皆宋风。对这些人来说都不重要,他们眼里最重要的,是怎么不早去学洋人。
杜中宵初登第的时候,还想着用后世知识,做出政绩入庙堂,为这个世界带来开明的思想和先进的文化。官做得久了,书读得多了,才知道,自己幸亏没那个机会,不然好尴尬。多尴尬?就跟这个时候的宋军对千年后的人民军队说,你们不行,让我铁血强宋的军队教教你。
文化对内表现出来的是凝聚人心,让百姓感到幸福,让政权有坚定的民心支持。对外表现的,则是外族心慕华风,主动取汉名,用汉字,说汉语,读汉人写的书。这可不是靠诗词歌赋来的,那只是文化的小节,是业余活动。真正吸引人的,是文化中的理论。
文化思想为政治提供坚定的理论支持,最强大的战斗力就表现在政治上。前次京城演武,让杜中宵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。不是因为胜负,而是京城禁军,大部分的指挥和行动都是按着错误的程序运行,好像套招一样,被张岊捡了一场大胜。京城禁军荒诞,如果文化是战争,前世岂不同样荒诞?
前世是枪杆子里出政权,人民军队是人民政权的根基,政治原则很分明。最基本的要求,就有一条政治过硬。但就是有军人自豪地说“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”,这种思想哪里来的?文化人吹出来的。人民军队的口号就是“为人民服务”,根基当然是人民,扯东扯西想表现什么?
中国没那么落后了,也要向外边输出文化了,输出什么呢?只能说一言难尽。真正对国外产生影响的文化输出,杜中宵仔细想想,大概只有两项是实打实的了。一是电影上夸张表现出来的,一个外国小伙见到了中国人,啪两手一拍,摆个资势,然后来一句:“中国功夫——”一定要带着外国人口音。还有一个就是,中国军队的军队的军容、军礼、军制等等附属于军队的内容,是真地输出。
其他的文化输出,就透着荒诞的味道。前世最常被人津津乐道的饮食文化,烹饪技艺,活生生在中国本土变成了“料理”,自己人都觉得要用日本名字才显得上档次,有文化,你输出到哪里去?你说这道料理表现出了中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,是输出中国饮食文化呢,还是向人展示日本人会起名字呢?一二十年的时间,学校外面用的男人女人,男孩女孩,变成了男生女生,谁都知道这是来自于港台,然而这样说好有气质哦。学校里面,好好的同学,变成了学长学弟,学姐学妹,学湾湾,湾湾则是学的日本。曾经很正常的人工智能,各种智能化,突然就成了各种智慧了,还是学的港台。这一切的发生,可是在经济已经赶了上来,中国人有自信,文化人有底气的时候。
这些表象,展现了一个社会的文化底蕴。文化底蕴怎么样?说复兴传统文化,推崇三字经。不谈思想内容,这是蒙学读物,就是说当时文化人的传统文化水平,还在蒙学阶段,是半文化盲呗。出来推行传统文化的文化人,自己都是半文盲,还说什么呢。除了推广三字经,推广传统礼仪,找什么人呢?说相声的,敲大鼓的,来给你讲讲老礼儿,一定要带个儿话音。不带儿话音,体现不出幼儿园水平。
传统礼仪,讲老礼儿?处处透着荒诞。这个年代有太常礼院,时常重定新礼,那些各种典籍,是让你参照着来定新礼的,讲老礼儿要他们干什么。
礼和乐是联起来的,礼乐。礼是用来规范人们的社会行为,体现时代风貌,自古以来都有。前世的五讲四美三热爱,就是那个时代的新礼。新社会,不用旧的典籍,脱离了古典时代了。乐,不是简单的指音乐,或者说主要内容不是音乐。乐是正音,正音之后,来统一度量衡。度量衡中有一个单位,钟,就是乐用来正音的。定了乐,就是定了度量衡。礼是确定人的正确行为的,与礼相对,乐是确认自然界的标尺的。什么叫作有文化?这样定度量衡才是有文化。手肘定一个单位,脚长定一个单位,一个两个马屁股一个单位,你敢说是有文化?杜中宵建铁监的时候,只是统一和标准化,没有重新定义度量衡,因为他真地不会。按照上面说的随便定单位,会让这个时代的文化人当猴子一样看的。以乐正音,来定度量衡,可以在文明不断绝的情况下,后代一步一步重新追溯回去,哪怕用的办法非常原始,却有效。
文化是一个体系,表现在方方面面。民间文化是皮毛,政治、经济、法律等等上层建筑,才是集大成者。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,这样一句违反军队政治原则的话,能被文化人吹嘘,甚至能够反过来影响到军人,说明了时代文化的虚弱。人民政权的政治使命,写在大门边:“为人民服务”。政治、经济和法律体系,应该是从这一句话生发开去,形成完整体系的。“为纳税人服务”,“要对纳税人负责”,这是与政治原则严重不相符的,却被文化人当作口头禅,影响到官员,你敢说时代有文化?
文化展现为官员的政绩,就是文治,与武功相对。文治的极致,是天下归心,用后世的话说,就是政权民心所向。文化是文治的根基,整个社会处处透着一副没文化的样子,文治从哪里来。文治对内是天下归心,对外是远人慕化,异国异族向往学习你的文化。宋朝表现出的,是对面的契丹汉化,是旁边党项汉化,是后来的女真人汉化。军队打不过,谁有办法,摊上了这么一支先天不足、后天不努力的军队。
杜中宵前世,在有强大的军队保驾护航的情况下,不要说远人慕化,连收回和没收回的同族同文同种的人,都从底子里瞧不起你,不认同你,觉得他们该高高在上,说明了什么?说明了文化的虚弱,根基浅薄到了荒诞的程度。不要说敌人强大,不要说哪些人是畏威而不怀德,就是自己不行。文化人对着历史指点江山,不过欺负死人不会说话,会说话的,他们连最弱鸡的也打不过。
在军事上,杜中宵可以凭着自己记忆中的知识,打开一番局面。在文化上,凭着学来的那一点点皮毛,和浅薄文人灌输来的那一点点优越感,对这个年代有文人指点江山,会成为政治舞台上的小丑。具体措施可以,一旦上升到理论高度,就会发现人家比你懂。
欧阳修以治乱改革了天命论,为宋朝填充合法性根基,让后世的文人评点一番,一定会加上几个定语,简陋的,原始的,朴素的,等等,以显示他们文化层次的高级。然而,以经济建设为中心,贫究不是社会主义等等,却并没有超出治乱理论的框架。所谓的高级文化,表现在哪里?
如果杜中宵用后世学到的理论,来教育这个时代的文人,就成了嘲笑人民军队的大宋禁军。因为教给他知识的人,理论和思想高度,还远没有达到能够评点这个时代文化的程度。
如果说有让杜中宵可以在思想和理论上俯视这个时代的,其实只有简单几个字。
那就是,笨蛋,是人民。不管什么,只要在人民的立场上,就真正立足于不败之地。
第111章 权在官员
喝了口茶,杜中宵道:“天下治乱,无非两面,一面是文治,一面是武功。历朝武功之最,无过于两汉之时。四海之内,尽皆臣妾,哪怕汉之将亡,依然四夷畏服。文治之最——”
说到这里,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通读史书,只怕只有传说之中的三朝之治了。然而,传说终究是传说,哪不知道真也不真。”
王拱辰道:“三代之治,史书传之,圣人赞之,自然不会有假。我等后人,只要尽心于国,用心于民,何愁不能重现三代盛世。”
杜中宵听了就笑:“我虽然进士出身,出仕即为文官,说起文治,其实乏善可陈——”
王拱辰道:“节帅谦虚。在永城为知县,治绩第一。以后并州、火山军、京西路为官,无不有善政留于当地。如果节帅说自己为官没有治绩,天下官员,又有几个有治绩呢。”
杜中宵想了想,点点头:“内翰如此说,仔细回想,好像还行?”
王拱辰笑道:“岂只是还行。不过节帅军功太大,自己觉得以前治绩配不上军功罢了。”
杜中道:“不说这些,还是说到武功上来。汉朝的事已是千年前,再说四海之内,尽为臣妾,不合时宜了。现在应该说,最低限度,尽复故土,四夷畏服,勉强可算大宋武功了。要建立武功,就必须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。刚才我说了这支军队应该是什么样的性质,确业了军队性质,就决定了军队根基。这样一支军队,游手惰民是不行的,罪人更加不行,必然兵将俱为良家子。禁军进行整训,筛选兵员,必须遵从这样的原则。不如此,禁军是不能脱胎换骨的。”
王拱辰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确定了军队的性质,兵源也就确定了,必须进行大改,无须多说。
杜中宵道:“这些根本的说完了,再说一点细节吧。从营田厢军开始,我带的军中编成,其实是参照文官体系来。朝中大臣,应该都能看出来。”
王拱辰道:“大多都看出来了,所以自韩太尉以下,朝臣并无异议。”
杜中宵点了点头。河曲路大军的组织结构,人员任用,其实参照的是现在的文官体系。正是因为这个特点,韩琦在河曲路的时候,没有异议。朝廷按河曲路模式整训禁军,文官们全力支持。
杜中宵又道:“文官体系的特点,是权在官员,事在吏员,大约如此。当然,现在朝廷官员和吏员分得不那么清楚,特别是低级官员,常与吏员混杂不清。有官员在做吏员的事,也有吏员做官员的事。什么是官员?当然由朝廷来定。但最少有三条,符合了才是官员。”
王拱辰听了好奇:“敢问节帅,不知符合了哪三条才能算是官员呢?”
杜中宵道:“其实都是朝廷定下来的,只是没有明说三条罢了。官员身份的第一条,官是流官,必有任期。除非民请,圣上恩准,否则不得延期,到期必须他调。”
王拱辰点头道:“不错,现在确实是如此。能够民请获准延期的官员,无一不是能臣。”
杜中宵又道:“第二条,凡是官员必须依回避法。在地方,自己、家人、姻亲、各种故旧,皆不得置产业。为官之地,不管是不在本州,还是离乡三百里外,八百里外,或者不在本路为官,依朝廷所定的为准,反正不能在本乡为官。在京城为官,则本衙门内不得有亲朋故旧,上司、下属皆是如此。”
王拱辰点了点头。这也是现在实行的,不只是如此,还包括宰相和台谏要回避。当上了宰相,有关系的皆不能为台谏,必须辞职。如果隐瞒不报的,会受到惩罚。前朝宰相王旦,姻亲众多,王素做御史的时候,就因为新宰相上任,隐瞒姻亲关系,被贬官为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