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雨大宋 第228章

作者:安化军

  狄青道:“从士卒中选汰有何不好。此次演武,就是河曲路的兵马大胜。”

  杜中宵摇了摇头:“太尉,此次河曲路胜,原因在哪里可不好说。从士卒里选汰,里面读书识字的人太少,军官、炮兵和骑兵太过难选出人来。特别是炮兵,选一个人可不容易。”

  京城里办三个军校,最初定的提举人选,步兵是杨畋,骑兵是十三郎,炮兵是姚守信。可实际真正办起来,杨畋和十三郎根本说了不算,皇帝、政事堂和枢密都直接派人,大事两府做主,有的还是由圣上亲裁。日常事务,朝廷派在那里的官员对京城规矩精熟,杨畋和十三郎无法做主。就连日常教学,也是朝中大臣做主,这改一下,那改一下,甚至连太常礼院都出面定礼仪。

  只有炮兵学校,朝中没有人懂,唐龙镇击毙耶律宗真战果太惊人,没人敢对姚守信说三道四。姚守信人聪明,写诗做文章他不行,炮兵的专业知识别人不行,只有司天殿的几个官员,可以跟他探讨一番数学问题。炮兵是专业兵种,比较纯粹,一般不单独成军,不牵涉军权,赵祯也不许别人插手。

  此次京中演武,炮兵没有参加,跟河曲路显不出来高低。所有大臣,本来就没有插手炮兵学校,人人都忽略此事。反正在随州的时候,姚守信管炮兵,京城里还是他管,真正实权,没什么好比较的。

  杜中宵说炮兵难选,同行的人人认同。京城里的炮兵学校,一部分人来自落第举人,一部分来自司天监的学生,还有一部分从民间招募,从禁军选过去的人很少,自成体系。

  自杜中宵建营田厢军开始,炮兵的待遇就是最高。京城建立炮兵学校之后,地位又提高一截,待遇比上四军还高。由于大部分人是效用和使臣,实际上俸禄待遇比照诸班直,军中横着走的。

  众人一边说着,一边出了东城门。军校的大门不在正中,东门较靠南,西门靠北,南门靠西,北门则靠东。军校本身是子城的一部分,他们的校门也城的城门,只是军校里的人专用。

  到了校门前,就见大门上的匾额写着:“河曲路步兵甲校”,旁边一边是“铁的纪律”,另一边则是“铁的作风”。校名倒没有什么,旁边这两句话让狄青等所有人错愕。

  沉默了好一会,孙沔道:“经略这里,倒是简单直接。这两句话是不错,只是少了韵味。”

  杜中宵道:“军营之中还是简单直接的好。甲校本就训练兵员,读书识字就不错了,还能指望他们作诗写文章啊。不写这两句话,写上‘黄沙百战穿金甲’,更加不合适了。”

  王拱辰道:“诗文讲究大朴至拙,简单明了,就是好句。不过高明者能把简单明了的话,写成韵味悠久的文章,此为大家。一般作文者,没有这等才情,就只能堆砌华词丽句了。”

  这是翰林学士,科举时从文坛领袖欧阳修手中抢来状元的人,王拱辰既然如此说,大家也就不再评论。门边的这两句话是杜中宵记忆中的军营最常见的口号,看起来没有文采,实际难有其他话代替。

  随从去报了守卫,守卫行礼,提举这处学校的将领出来,带着众人进了校门。

  一进大门,路两边立了两块大牌子。一块上面写着“平时多流汗,战时少流血”,另一边则是“时刻准备打仗”。孙沔看了苦笑,有了门口的牌子做例子,也不用品评这两句了。

  王拱辰看了,若有所思。以他才情,当然能想出同样意思,又有文采的句子。但总是觉得,换成别的句子,哪怕意思一样,都不合适立在这里。从校门开始,河曲路的军校就表现出了跟京城军校完全不同的风格,或许,从这些简单的口号里就有上次演武结果的答案。

  作为翰林学士,京城的军校王拱辰没有参与,知道大致情况而已。正是因为他是外人,又是个纯粹文官,才派了来。翰林学士是内臣,名义上是皇帝的私人顾问,跟其他人来这里的目的不一样,看的东西当然也不一样。王拱辰的任务,是告诉皇帝河曲路军校和京城军校的区别是什么,细节不会深究。

  进门不远就是官厅和各衙门,后面是校场,设置与其他衙门和军营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
  官厅正门,同样一边挂了一个牌子。一边是“流血汗不流泪”,一边是“掉皮掉肉不掉队”。众人看了不由莞尔一笑。这不是杜中宵主管的地方,他们非立即让人摘下来不可。

第97章 军人本该不怕死

  进了官厅,提举叫来诸位将领和教头,向众人介绍,又讲了军校的概况。设置和教的内容与京城的军校并没有太大不同,毕竟都是源自随州练兵时,万变不离其踪。与京的军校相比,河曲路的军校严谨有过之,但管理却宽松许多。最明显的区别,河曲路这里的军校没有肉刑,笞杖全部取消,更加不要说以前军中常见的推出辕门斩首这种极端刑罚。京城军校不同,制度上来自于随州练兵,但纪律却是来自于三衙禁军,极为严厉。违犯纪律的惩罚,起步就是军棍,一至到斩首。

  因为对党项战事不利,能定出十杀十七杀的军规,军队风格可想而知。军理论上,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,对于前线畏惧怕战,不听军令,从来不问是为什么,想出的办法都是如何进行惩罚、恐吓。这一点区别特别明显,众人都注意到了,没有人问。这种区别到底有没有用,需要他们自己在这里感受。

  河曲路大胜,大量将领和士卒被抽调的时候,朝廷官员就注意到了这种区别。河曲路军中的肉刑只有一种,就是斩首示众。适用的罪名很少,大多都是战时,战场上不服从命令、逃跑或逃敌等等。平时会判斩刑的罪名,无非是杀人、强奸、掳掠百姓财物等,反而在此时的禁军中罪名不重。

  狄青败侬智高的归仁铺一战,由于大将孙节意外阵亡,兵阵慌乱,贾逵违背了狄青战前军令,擅自带兵出击。贾逵的出击,快速稳定了宋军军心,带来了决定性的胜利。战后狄青不但没有治贾逵违抗军令的罪,反而大加夸赞,奖赏之一,就是让他接收侬智高的宝货。这是五代给军队的遗产,大胜后将领和士卒可以中饱私囊。当然逵洁身自好,没有这样做,但却不是军中不许他这样做。

  这是军事观念和理论的根本区别,对于杜中宵的河曲路军队,这样的军风许多将领不满。比如归仁铺一战,遇到同样的事情,河曲路就是完全不同的画风。贾逵这种级别的将领,在河曲路军中战前布置的时候,一定会加一句有临机处置之权。没有这句话,就不是战场指挥官,指挥官必有这个权力。狄青战前的不待命自举者斩,这样的军令不会出现在河曲路的军中。军令是给下级下达作战任务的,不是维持战场秩序的,不管是平时还是战时,军队秩序和战场纪律由军法保证。战场上犯了死刑,那就直接斩首,这也是战场指挥官的权力之一。

  指挥官有临机处置之权,而不是机械地执行军令,所以关键位置,除了指挥官外,一定有一位上级派下来的监军。临时改变交待下来的任务,原则上需要监军同意。如果监军不同意,与指挥官意见不一的时候,有两种做法。一种是按指挥官的意见行事,监军在军令上副署反对,各自承担后果。还有一种是监军认为绝对必须执行上级命令,则反对也不在军令上副署,直接解除指挥官职务,由军中其他将领暂代。

  能不能临机指挥,是决定将领能不能提拔的最重要参考。有临机处置的魄力,且能按照战场局势应变指挥的,会一级一级提到更高级的指挥官。相对来说,没有这种魄力,凭资力和军功而升的,大多都是做军中的各种副职,战时到下面做监军。

  河曲路军中不会发生归仁铺贾逵面对的矛盾,立了大功,却违反了军令。所以河曲路军中,只要违背军令,一定会被追究。只是追究的是指挥官还是监军,那就不好说了。

  贾逵违背军令,狄青战后对他的处理,说明了狄青是个优秀的将领,当时的人,后人也都是如此夸赞的。这是事实,但这种矛盾,正说明了军事体制有问题。

  涉及到体制,涉及到观念,涉及到理论,矛盾就不像表面那么一片和谐了。凭着军功,没有人敢对杜中宵说什么,其他河曲路将领可就未必。大量抽调河曲路将领和士卒回京,产生了大量的冲突,多次发生调回去的人宁可不做官了,也不去其他军中的事情。此事让皇帝和朝臣极为愤怒,本来调他们回去就是打乱河曲路军队建制,再聚到一起才带兵,岂不反而扩大了河曲路军的势力?最后大部分河曲路回京的人员,都被安排到了军校里,或者到其他军中做教头,不掌握兵权。

  这一次到河曲路来的阵容如此大,由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带队,三衙大将参军,原因在这里。京城军校练出来的兵将能打还好,慢慢稀释掉河曲路的兵将,大家和和气气。偏偏张岊撞了大运,一巴掌把朝臣和京城将领打懵了,事情一下就严重起来。

  只有河曲路的军队最能打,杜中宵的位置没人敢动。越是这种情况,朝中越是不放心,唐朝安史之乱的教训在那里。武将们是来学习的,里面夹着一个纯文官的王拱辰,则是来搞清楚原因的。原因搞不清楚,皇帝睡不着觉,朝中大臣无从下手。

 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,不过没有办法,谁让他们不能干的,难道怪自己?河曲路成立之后,杜中宵很少插手军中事务,跟下属刻意拉开距离,没有私交,已经尽力约事自己,还能怎么办?

  听提举介绍了情况,狄青道:“经略,如果军校之中,有将领士卒不守纪律,又该如何?”

  杜中宵道:“依军中条例,该如何就如何,一切都有规矩。”

  狄青道:“军中士卒本就练的站立、列阵、走路、跑步等等,犯了纪律,让他们多做一些,又算什么惩罚么?不能重惩,将领士卒没有畏惧之心,又怎能军纪严明!”

  杜中宵道:“太尉,有一句话,叫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。进军营当兵,随时上阵流血,本就应该不怕死。死都不怕,要让他们有什么样的畏惧之心?所谓勇者无惧,军中兵将俱为勇者,军纪用来吓唬他们,完全没有道理吗。人不只是有畏惧之心,还有羞愧之心。军人有很多素质,也有很多本领,惟一不许有的一条,就是卑鄙无耻!再大的本事,犯这一条,军中也不留不下,只能走人了。军纪中除了斩首之外,其余惩罚,最重要的是让将领士卒悔过,而不是让他们畏惧。打几棍就怕,这样的人,怎么能够上阵杀敌呢?所以河曲路军中,还有这里,除了斩首都没有肉刑,军中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刑罚才是。”

  狄青听了,一时怔住,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自己是勇将出身,因作战勇猛迅速升迁,却从来没想过勇猛只是军中最基本的要求而已。他脱颖而出,不是因为勇猛,而是勇猛带来的胜利和军功。

  杜中宵这番话,相当于把现在的军事体制最基本的东西推翻了,一时鸦雀无声。

  宋军是从五代延续下来的,视其为政权爪牙,要求的是他们能杀人放火。五代的传统,游手好闲的人从军,天性作乱的人从军,用严酷军纪让他们为皇权效力。水浒中唱的天生爱杀人,正是这个时代对军队理解的写照,跟后世的军队军人完全不同。

第98章 时代的碾压

  出了步兵学校,气氛有些凝重。杜中宵神情淡然,引着众人向北边的骑兵学校走去。

  这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?朝廷要抽兵抽将,要依河曲路建制整训禁军,自己一句话说,全部遵旨行事。什么都教给他们了,自己练不出兵来,能怪谁去?

  到了子城北面,骑兵学校前,见匾额下面,左右合起来是一首诗:“丹心碧血凌云志,铁骑轻敲塞上霜。埋骨何须桑梓地,马蹄踏处是吾乡。”

  王拱辰见了,笑道:“经略,怎么骑兵这里,比步兵文雅了许多?”

  杜中宵道:“骑兵与步兵不同,更加要求他们能独立作战,能小队作战。说起来,骑兵才与汉唐征讨大漠时的军风相仿。文雅一些,让他们继承前人,重现汉唐之雄风。”

  王拱辰道:“经略说的是,骑兵委实是如此。纵横大漠,所向无敌,留下了多少诗篇!”

  一边说着,众人一起进了骑兵学校。这里与京城军校差别不大,不过更加注重于小队训练,要求比京城军校严格了许多。京城军校除了炮兵之外,骑兵和步军的训练除了内容,并没有什么不同,没有针对兵种特点和作战风格重点培训。步兵侧重于大军阵,对阵列要求更高,骑兵则注重于小队,对于单兵和少数兵员的合作更加注重。制度上面,骑兵要求不同的士卒相遇,可以临时组织,有一整套的办法。

  有了在步兵学校的教训,众人都没有说话,默默从骑兵学校出来。

  到了西边,是步兵学校的乙校,训练军官和效用的学校。一到门前,王拱辰看见两边挂着的是“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”,不由微笑。骑兵那里文质彬彬地讲究平仄对仗的风格,一到步兵这里就不见了。这句话杜中宵的记忆里印象深刻,几乎尽人皆知,到处张挂。学校里有,部队里有,报纸书籍上更是常见。记忆中,这好像是从什么古籍中摘出来名言,现在自己成了古人,才发现并没有这句话。平仄不对,不应该出自严肃的诗中,也不应该是对联,更似是一句俗语,便挂了这里门两边。

  宝剑锋从磨砺出,梅花香自苦寒来,实际上是一句出现时间很晚的俗语,是新中国建国之后的事情了。后一句梅花,全句七字除苦字全平,不可能出现在诗词里,也不可能是对联。跟后世的许多著名对联一样,是新时代文人的创作,而后套一个民间故事的壳子,广为流传。这种故事都有模板,要么是民间的落魄文人,要么是新登第的什么大臣,套一个历史名人的壳子,对出了对联,从而收获巨大名望和财富。

  在这个年代,没人会认为这样两句话是名人所作,一看就知道是民间的励志俗话。

  进了学校大门,王拱辰四处一看,果然跟前边看的步兵甲校同一种风格,

  营区不少牌子,写着各种通俗易懂的话。只是这里是军官学校,内容与兵营学校的甲校有很大不同。

  进了大门之后,左右各有一块牌子。左边写着“官兵一致,责任分明。”右边写着“锻炼自己,研究敌人”。再向前几步,又有一块牌子“不打无把握之仗”,另一边是“在实践中学习,在学习中实践”。

  这些话言简意赅,一个废字不用,意思简单而且直接。

  到了官厅后,墙上又有几行大字:“在学习与实践中,发现战争规律,认识战争规律,理解战争规律,掌握战争规律。在战争中,依战争规律指挥、战斗。”

  王拱辰看着这句话,想了好一会,才完全明白在说什么。学习、实践、规律这几个词,这个年代不能说没有,但跟墙上写的意思不能完全符合,让人一时不知道在说什么。不过想通了后,就明白了讲的是什么,发现并没有其他的话和词能代替,不然意思就变了。

  看了几遍,王拱辰对杜中宵道:“经略,如果我猜得不错,其实这句话不只在这里,其他几个学校一样要遵守的,是也不是?”

  杜中宵道:“内翰说的不错。其实不只这里,在随州练兵时,就是遵从这个原则。只不过那个时候凭感觉行事,说不明白。等这里建了军校,才总结出这几句话,人人都要背诵。”

  王拱辰对狄青和孙沔道:“太尉,上次演武大败,圣上和朝臣一直想不通为什么。现在看到了这几话,应该大致有数了。京城军校虽然精选人才,用的教材是来自于河曲路军中,但与河曲路军校的教法完全不同。这里的说的规律,其实就是朝廷说的兵法,不过更加准确。因为兵法之中,战例多,大而统之的内容也多,偏偏行军、作战的细节不多。即使有细节,也不知其所以然。墙上说的规律,就是从大的原则起,到行军作战的各种细节,全部成一个体系。河曲路的军校如此要求,哪怕不能人人做到,大多部分都知其然,还知其所以然,差距就大了。”

  孙沔点了点头,虽然觉得王拱辰夸大了,不过还是承认他说的有道理。河曲路的军制、教材,其实是一个完整的体系。这个体系怎么来的?就是墙上写的,从学习和实践中总结出来的。总结出的内容,就是战争规律。表现出来的,是军队的编制、组织、指挥和各种条例、教材。

  这个体系非常初级,很不完备,但对这个时代来说,对所有的军事理论、兵法及各种军队,都是碾压的。体系一旦行成,战斗力哪怕是下限,远高于其他军队的上限。战斗力的差别,可不只是火枪火炮对冷兵器的差别,而是科学规律对个人经验的差别。

  杜中宵会不会打仗?练营田厢军的时候,他的军事经验几乎为零,怎么会打仗?一旦北上,连战连胜,当者无不披靡,除了火器犀利,还有军事体系对其他军队的压倒性优势。

  军事是科学,当然有自己的客观规律。有冷兵器和火器共同遵守的一些规律,如保存自己,消灭敌人,集中兵力形成局部优势,诸如此类。还有两者不同的规律,比如交战距离,阵形由密集变为疏散。

  杜中宵把自己的编制、教材、册子等等,全部都献到朝廷去了。很多大臣拿着当宝,以为照此办理就可以练出一支同的战无不胜的强军。许多人献计献策,觉得京城禁军,必然是河曲路禁军比不上的。却失去了最根本的东西,他们不知道杜中宵是怎么带出来这支军队,编出那些册子的。

  看着墙上的几行大字,狄青有些茫然。教学和练兵中有什么不足,他可以学习改正,自己读书认字不多,可以使劲用功。自己成长于军营,对军中事务无比熟悉,总不会比不几个半路出家的将领。但墙上这几行字的意思,哪怕王拱辰解释了,自己还是不明白。什么是实践?什么是学习?什么是客观规律?好像明白,却又怎么想都不对。从经验上升为科学,原来的禁军体系,就完全没有用处了。

第99章 科学的胜利

  离了武都军城,杜中宵纵马前行,看着远方高大的阴山,如同一条巨龙般。少年懵懂无知时,也曾想纵马天涯,也曾想刀斩黄沙,也曾想万里独行。今天自己为一方之帅,统十数万大军,威临四方时,才发现少年的梦想终究是梦想,现实里不会发生。

  战争发生时,自己既不是纵马疆场,也不是指挥若定,而是帅帐里各种计算与军令。运筹帷幄,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吧,筹不就是算吗。战争没了计算,何谈战略。

  胜利很风光,但打仗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意思,只是那个时候有些兴奋而已。

  带着京城来的大城在军校里转了一圈,听了他们的话,杜中宵大致明白了张岊是怎么胜的。河曲路不管是在军校,还是军队中,所有人都是尽量理解一个科学的军事体系,完善这个体系。平时的训练,和战争时候的指挥,尽量符合战争规律。虽然战争规律理解的程度不同,掌握使用的水平不同,每一个人都尽量在这样做。军队的编制、组织、结构、人员组成,平时的各种条例,战时的军令,都不是哪个人凭空拍脑袋想出来的。而是群策群力,根据总结出来的战争规律得出来的。

  京城的禁军刚好相反,完全没有这种认识,只是机械地照搬河曲路军队的编制、结构、教材,对战争规律完全没有认识,也没有总结、掌握战争规律的意识。这种情况下,双方根本是不同时代的军队,怎么能相比?张岊大获全胜,一点都不稀奇。只怕演习时,对方的各级指挥官根本不知道怎么指挥。按照以前熟悉的禁军指挥方式,可不就被张岊用同样的兵力全歼了。

  哪怕武器全部都给你,编制让你照抄,连教材带教官都给你,手把手地教,这样的情况下,也不可能教会。与此相类似的,是历史上晚清民国时的编练新军,一次又一次地重复。用洋枪洋炮,请来洋人教官,翻译洋人教材,练出来的军队,还是用着新式武器的旧军队。

  旧军队的武器再花样翻新,看起来威武雄壮,一遇像样的军队就被打得屁滚尿流。从最根本的军事思想上,就没有把军事视为一种科学。统军者考虑的不是科学训练,科学管理,科学的装备和体系,而只是考虑安插亲信,把控权力,变军队为私军。作战时,当然也就不能够按照战争的一般规律,进行科学的指挥。从外表来看,这样的军队用着先进的武器,有跟先进军队一样的编制、体系,其实图具其表,真正的内核上根本没有新式军队的气质,照猫画虎反类犬。

  杜中宵现在明白,历史课上学来的对古代军事分析的知识,是完全靠不住的。编历史课本的人,对军事原理和理论一无所知,分析的手段和方法,完全从古代文人那里继承而来,加上从洋人的书本里东抄一句西摘一句。甚至一些历史结论,本就是由旧文人定下来,再被后来者奉为圭臬。

  五代之后,其实是从中唐之后,中原王朝的军队就失去了对周边民族,特别是对北方游牧和渔猎民族的军事优势。从古人那里延续来的认识,再加上后人的发挥,说上因为从宋朝后“崇文抑武”,或者轻一点是“重文轻武”。这样的文化传统导致了军人地位低,军人地位低当然战斗力就低,战斗力低当然就打不过别人。这是典型的以文人话术,代替科学研究的表现,不管是述说还是论证,只能沦为简单的资料堆砌,不断地说车轱辘话,而没有明确的逻辑关系。

  打不过别人,当然找军队的原因。从军事原理、理论、体系、编制及军事思想上,用科学的方法进行解释。坚持是因为崇文抑武,最明显的表现,是在民族危亡、中国军队浴火重时,认识不清。国民党军队在被解放军碾压的情况下,还是有人认为是非战之罪,那支军队的战斗力很强。

  那场战争,是新科学对旧军制的胜利,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。是新时代的军事理论和体系,彻底碾压了拿着新武器的旧军队,不管这支旧军队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。

  从外表看,国民党的军队装备更精良,大部分将领是从军校出来的,还有许多进过洋人军校,有人就以为这支军队更选进。实际只要从军事理论进行科学分析,就知道情况完全相反。

  跟京城来的诸位大臣和大将讨论之后,王拱辰这个外人不论,其余人让杜中宵明白了,张岊是怎么大胜的。更深一层理解,是明白了前世对历史上一些军事问题的分析,哪些是对的,哪些是错的。

  如果京城的军校不进行改变,杜中宵自信,河曲路的人任他们用,所有的教材给他们看,京城练出来的禁军还是不行。下次演武,仍然不堪一击。

  当科学真正出现在了文明进程中,在各个领域,就对旧体系进行了碾压。不只是工业、农业、商业等等,而是表现在方方面面,当然包括战争。科学给战争带来的变化,不只是枪炮、车辆、坦克、飞机等等武器,还有科学的组织、训练、结构、后勤,也包括战争指挥。

  科学的特点,就是承认客规律的存在,一切知识和行为服从于客观规律。河曲路军队对其他所有军队的优势,不是他们的枪炮,而是他们用科学的客观规律做武器。

  张岊随在杜中宵的身后,走了许久,道:“节帅,是不是我京城获胜,给河曲路带来麻烦?”

  杜中宵摇头:“军人就要获胜,不求胜利,还算什么军人!此事与你无关,不是你此次引出来,后边也会生出事非。无非一句话,河曲路的军队太能打,京城的禁军太不中用!”

  张岊道:“末将到京城的时候,见京城军校纪律严明,还要胜过我们这里。他们选的人,唉,不瞒节帅,我们这里只能流口水。哪怕只是兵员,也是身材高大,气宇轩昂。还有许多学员,本身是落第的举人,满腹文章。对了,今年还有武举人,也全部编入军校里去了。”

  杜中宵道:“有人才,也得教得好、用得好才行。现在看来,京城军校没这个本事。”

  张岊道:“虽然如此说,但末将觉得,京城军校各方面实在是好。结果练出来的兵却不如末将带的兵,所有人都纳闷。末将愚昧,说不上来为什么,只觉得那里军队一旦成军,与我们不同。”

 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。张岊加入河曲路军中不久,理论知识远远不足,他更多靠的是耳濡目染,还有最后时刻杨文广的强力补课。当然,他手下的兵和将都出自河曲,用起来得心应手。

  叹了口气,杜中宵道:“此事不会轻易过去,且看诸位大臣怎么向京城递奏章吧。这些日子你约束军中,任何人不得去打扰他们。哪怕以前熟悉也不得拜见。”

  张岊允诺。不是杜中宵要孤立他们,而是要尽量避免接触,以免影响了这些人的看法。他们递奏章回京,将决定来朝廷的应对,必然涉及到杜中宵。

第100章 两使相遇

  马蹄踏在披着寒霜的草木上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。崔度田拱起手吹了口气,道:“这是什么鬼天气,才刚刚八月,就这么寒冷。到了冬天,人还能活吗!”

  陈希志陪着笑道:“将军,北地就是这个样子,夏短冬长,最是苦寒。哪里比得中原,听说那里气候温暖,冬天草木犹不凋谢。将军中原人,自然适应不了这里天气。”

  崔度田道:“中原自然比这里暖和许多,不过冬天也要冷上些日子。越是向南,天气越暖。到了岭南,就全年无冬了,那里热死个人。”

  陈希志道:“我们自小生在西域,中原的事情只是听说,岭南就不知道在哪里了。”

  崔度田笑了笑:“只要你们真心归顺朝廷,以后可以到中原看看,甚至到岭南看看,都是小事。”

  陈希志摇头:“听说中原最繁华的东京城就在万里之外,路上要走几年,哪里能够去?”

  崔度田道:“那是以前。现在不同了,只要到了胜州,坐上火车,两三天就到京城,极是方便。”

  陈希志想了想,道:“常听到胜州去的人说那里通了火车,疾如奔马,又不用吃草料,可以昼夜不停地行驶。一日夜奔行千里,万里也不过数日可到。听是听了许多次,就想不出来这是何等神物。”

  崔度田道:“不要着急,前面就见到了。今年火车通到了河州,现在正从河州修到黑水城来,路上正修呢,我们会遇到。此次去胜州,你不但会见到火车,还会看到怎么修的路呢——”

  正在两人边走边聊的时候,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马嘶声。崔度田脸色大变,一把抄起了马鞍边的骑枪,高声道:“警戒!后边来了什么人?怎么不见侦骑示警!”

  一边的亲兵拨马,飞一般地向后奔去。不多时,从后面重又赶回来,向崔度田叉手:“将军,是我们的人。秦指挥使护着高昌来使,他们路上走得快,赶上来了。”

  听了这话,陈希亮面色大变:“将军,后边来的可是回鹘人,北庭可汗的使节?他们是我们伊州的对头,可不能同行!我们赶得快一些,早一些到胜州。”

  崔度田道:“你们不都是高昌国的?伊州使节西州使节,都是使节,一起去见节帅何妨!”

  陈希亮面色不好,摇了摇头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想了想道:“虽然都是高昌国,却是不同。我们是汉人,城主自唐时世守伊州,怎么跟回鹘人一样!”

  崔度田不理,只等着后边的队伍上来。如果两拨人不能同行,赵滋在黑水城必然会把后边的使节拦下来,他们走得再快也不会赶上自己。能赶上自己,就说明赵滋认为可以同行。

  等不了多少时候,就见到秦先朋伴着几个番人使节,急驰而来。崔度田迎上去,与秦先朋见礼。

  叙礼毕,秦先朋指着身边的人道:“这是北廷汗王的使节,晚了你们几日到黑水城。太尉吩咐我路上走得急一些,赶上你们,一起到胜州见节帅。”

  那使节行礼,向崔度田行礼,倒是能说一口流利汉语:“在下廉成,奉国王之命,出使上国。听闻胜州杜太尉,率大军北来,连败契丹党项,威加北地,我王特命我等出使见太尉。”

  崔度田道:“那边是伊州来的使节,也正要到胜州见节帅,一起同行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