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雨大宋 第129章

作者:安化军

  一边一个四十岁的汉子,是从相州来的冶铁匠人,名叫丘成联,摇头道:“用石炭冶铁,是我们在相州做惯了的事,火力凶猛,远胜于木炭。我自十五岁冶铁,而今三十年,还没听说用焦炭冶铁的。石炭本就是炭,用炭制炭,委实有些可笑。”

  陶十七道:“此是官人试过,定下来的法子,你如何敢如此评论!”

  丘成联道:“运判是个读书人,哪里知道这些事情。我们冶铁数十年,什么事情没见过?世间事有专精,说起读书我们不及运判,但说起冶铁,运判又比不上我们了。”

  一边的罗锋冷冷地道:“偏你们这么多话!官人吩咐下来的事情,只管照做就是!若是用焦炭炼不成铁,官人自然会别想办法!官人吩咐,做都不做,你们想干什么!”

  见罗锋说得严厉,丘成联摇了摇头,不再说话。不过看神情,还是不信这样做能冶出好铁。

  相州是此时天下的冶铁中心,铁课占天下的一半以上,而且大量使用煤炭炼铁,有其自身优越的自然条件。相州有铁矿,而其相邻的泽州和潞州则盛产煤炭,品质优良。那一带不但是煤炭产量多,而且品种极为齐全,特别是有含磷低,用煤能够炼出优质的铁。

  不管是用煤炭还是烧成焦炭,炼出的铁中常会搀杂有害成分,以硫和磷为主。其中的硫杂质,去除方法还简单一些,磷则极难去除。用焦炭炼铁,炉温升高,有了直接炼钢的可能。不过如果使用的煤含硫和磷如果过高,钢的品质不行,硬而脆。泽潞一带,产的就有低硫低磷的煤,古人虽不知原理,但根据经验挑选,还是能炼出好铁来。

  使用焦炭炼铁,炉温更胜于煤炭,硫的危害小了许多,磷是主要的危害。如何解决这个问题,杜中宵记得不确切,只是大略记得方法。一是跟炉衬的酸碱性有关,不过到底是需要酸性和碱性,就说不清楚了。只要记个大概,慢慢试就是了。再一个加造渣原料,主要是石灰石。有了这个方向,总能够慢慢试制出来,一步一步完善工艺。一口吃个胖子不可能,无非是慢慢来。

  陶十七选的这个地方,产的是优质的炼焦煤,这是杜中宵前些日子试出来的。而且运气很好,此处的煤硫磷杂质含量低,可以生产优质的炼铁用焦。这里本就是后世为舞阳铁矿配套焦炭的地方,精挑细选也在这里,陶十七因为近而定,纯粹是运气了。

  相州来的匠人只是官府派来帮忙,过些日子就要回去,见陶十七和罗锋不听自己的,只听长官杜中宵吩咐,便就懒得再劝。能不能炼出好铁与他们无关,日子到了回去就是,管这些人怎么做呢。

  陶十七定了采煤炼焦的地方,对随在身边的叶县刘孔目道:“孔目,依着官人吩咐,以后要在这里取煤炼焦。炼成焦炭,运到县城附近,别选地方炼铁。你回去安排差役,准备在此处建窑。”

  刘孔目拱手称是,又问道:“建窑不难,只是建好之后,何人采煤炼焦?场务用人多,总不能还兴差役,本县人口稀少,没那么多人手。”

  陶十七道:“只要建起窑来,营田务自然会安排人手。几个月后,蔡河有些纤夫会被裁撤,让他们来这里炼焦就是。蔡河离这里不远,他们搬迁也方便。”

  蔡河是开封府的几条水运大动脉之一,汴河的纤开始裁了,他们自然也照做。蔡河连接的是汝河水系,并不单指那一段河道的纤夫,附近州县的汝河纤夫也包括在内,其中很多就是本地人。

  这里开矿冶铁,是转运司委托营田务统一组织的,作为治下州县,汝州和叶县当然不敢怠慢。铁矿虽然最开始发现的地方属于舞阳,但仔细勘查后,决定最开始采的矿却在叶县境内。这里的煤矿同样属于叶县管辖,刘孔目便就是受知县委派,专门负责此事的。

  看看天色不早,陶十七道:“今夜我们便就歇在南边的汝坟镇里,接下来这些日子,我们就住在那里,等到你们把炭窑建好,烧出焦炭来,再回县城去。”

  刘孔目称是,吩咐同行的差役,牵过马来,一起同去汝坟镇。

  叶县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,与方城县一南一北,把守住沟通南北的方城垭口,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,境内有多段楚长城。由叶县到襄城,再到许州,是江汉一带到开封府的大路。叶县属汝州,跟舞阳比起来,杜中宵在此设冶铁中心更合适。

  虽然不是亲民官,杜中宵还是尽量远离许州,免得因为干涉家乡事务,被台谏弹阂。因为官员回避制度,杜中宵的营田务不包括许州,哪怕许州境内也有闲田。而转运司带的监察权,更是明文规定,杜中宵能管的范围仅限京西南路。

  到了汝坟镇,安顿下来,陶十七把罗锋叫到自己房里,对他道:“那几个从相州来的匠人,貌似对官人不以为然,做事怪话颇多。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不能全靠他们,要自己想些办法。”

  罗锋道:“不错,卑职也看出来了。他们仗着自己多年冶铁,自以为无事不知,对官人的话总是怪话不断。可惜我们这一带治铁的人少,招募不便,只能忍了他们。最近衙门发了三本册子,让属下官吏看了之后提些建议,看用来教人是否可行。卑职仔细看了,极是有用。按着这册子的办法,我们也可以在开矿炼焦冶铁的时候记录下来,最好选几个靠得住的匠人,优给钱粮,跟我们一起做。”

  陶十七点头:“不错,不错,你这想法甚合我意。再过些日子,转运司会从陕州那里调些冶铁户前来,这是以后要在这里做事的,不似相州的人过些日子就走。等到他们到了,我们一起,仔细搞清楚采煤烧炭冶铁的诸般事宜。如果也能写成册子,是大家功劳,官人必有重赏。”

  罗锋点头称是。他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,一心要做出名堂来,回家扬眉吐气。进了营田务后,做事学习极是用功,人又仔细,已经成了陶十七的左膀右臂。

  杜中宵编的三本册子,给了罗锋不一样的思路,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。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学问,还可以这样做学问。他小时虽然读书认字,但后来家境中落,没有了学习的环境,不通经史。这辈子再读书考进士是不大可能了,学些别的知识,做到衣食无忧未尝不是一条出路。

  今天相州匠人的表现,让他暗下决心,多多用功,精研采矿冶铁的知识。如果这里真是大矿,以后做得大了,自己成为其中翘楚,未来也是个前程。

第53章 推而广之

  看着堆成山的柳条箱子,苏颂道:“这三年来,留在永城的那台机器我用心良多,然而并没有多大的收获。现在烧同样的煤,力气比以前大了两三倍,然而无论用什么办法,还是这样的庞然大物。这种东西只用能在船上,若是用来制车,什么路都压坏了。”

  从杜中宵制第一个蒸汽机的模型,到现在已经十年了。不但是杜中宵、苏颂和韩绛等人,还有其他一些对机器感兴趣的文人,更有许多能干巧匠,加入到对机器的改进中。

  这个时代的人,其实还是有很多对这些有兴趣,愿意投身其中的。不过技术很少跟工农业相关,更多的是用在天文仪器这些高大上的项目中。天文仪器更加精密,而且不惜工本,很多机械机构被发明出来。

  不过十年时间,蒸汽机的发展遇到了瓶颈。一是太过于沉重,要么固定在一个地方不动,要么就只能安装在船上。就像现在汴河上用的,一艘大船就装一台机器,货船都做不了,只能当拖船。水运受自然条件的限制太多,大家一心想的,是用这机器制车,能够在路上跑。二是功率太小,偌大的机器,真正制成车,也拉不了多少货物。

  杜中宵也曾经想造一段铁路,用蒸汽机拉火车,慢慢进行试验。可铁从哪里来?铺在哪里?更不要说功率太小,拉的货物太少,还不如马车呢。这机器真正要想实用,必须要更大的功率,减小体积,不然就只能是个原理机,供人研究而已。

  现在最大的问题,是使用了高温高压蒸汽之后,管道的密闭。汴河车船上用的是小牛皮和毛毡,高温之下老化得非常快,跑一趟就要进行检修,把所有的密封垫片换一遍。繁忙的汴河可以这样做,对朝廷来说成本可以承受,其他用途就难了。

  看着苏颂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,杜中宵也有些无奈。自己是中人之资,能有现在的成绩,就已经耗费了无数心血,天天搜肠刮肚找记忆中的知识。苏颂这种人可是天才,不说这个时代,数千年来都是数得着的。如果他也能受自己所接受的教育,汽车、飞机说不定都可以搞出来,蒸汽机又算什么。

  苏颂都觉得改进艰难了,如果没有大的突破,很可能这机器真地已到时代的局限。

  两人讨论了一会现在机器遇到的瓶颈,杜中宵道:“现在管里的水汽,温度太高,压力太大,密封不易。而如果不如此,则机器庞大,力气太小,此是两难。年初时候贝州之乱,我带了火炮前去助阵,帮着破城。从那时起便就想着火枪火炮,一样是弹丸和膛管密闭不严,射得不够远,威力不够大。苦思冥想了几个月,终于想出一个办法。就是弹丸不用圆的,而是后面带个尾片,火药引燃之后,用里面的气把尾片压开,封闭膛管。

  这些日子试了试,果然有用,只是还不能实用。”

  火炮和火枪的射程,主要跟充足的火药爆燃之后的压力即膛压有关,还跟膛管长度即压力做功的距离有关。所以增大射程的方法,加大口径其实没有多大用处,增加枪管和炮管长度更加有效。再一个,发射时弹丸和膛管密闭越好,膛压越高,也能增加射程。杜中宵试验了很多办法,想起前世的子弹炮弹后面其实是有个窝的,受到启发,才想起弹丸后面如果能设计这样一个结构,用火药压力让其变形,从而实现封闭,可以提高膛压。现在还是一个设想,真正实用,尚需时日。

  见苏颂一副茫然的表情,显然不知道火炮跟蒸汽机有什么关系,杜中宵笑道:“一样的道理,过蒸汽的管道,里面高压。如果密封的时候,不用皮垫而用铜垫,让水汽把铜片压紧在管壁上,是不是就能密闭呢?铜垫可比皮垫强得多了,水汽里经年累月,也不会老化不能用。”

  苏颂点了点头,终于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。

  后世蒸汽机密封是使用橡胶的,并不是只能用橡胶密封,而是橡胶能在高温高湿环境下耐老化。只要舍得下本钱,经常更换,牛皮和毛毡一样可以密封。实际上常温条件下,对油密封毛毡比橡胶用得更加广泛。现在没有橡胶,有没有其他办法?用金属呗,无非是成本高一些。

  常压条件下,金属片没什么密封作用,但在高压下就不同了。压力越高,密封效果越好,金属密封会成为主流。对于铜片来说,其实现在蒸汽机的压力还是有些低,但可以配合毛毡,从而取代容易老化的小牛皮。毛毡是蒸煮处理过的,可以耐高温蒸汽。

  这种复杂的机器,其实有数清的这种技术细节,有的很容易,一说就解决了。有的则因为知识比较冷门,偶情况下才能想起解决办法。凭着记忆,在这个年代做蒸汽机其实比历史上的瓦特容易得多,不需要顾及专利,不需要考虑利润,只是解决个有无问题。而且杜中宵前世是跟机器打交道的,见过了无数成熟的结构,只要一一想起来,推而广之,就有无穷用处。

  取出一小片铜片,杜中宵对苏颂道:“便是此物。此一面凹下去,装的时候向外。另一面外凸,装的时候向内。管道里面有水汽,就会把铜片压平,紧紧贴在壁上,从而密封。”

  如果管道里通过的是常压液体和气体,铜片是没有密封作用的,内部压力越高,密封效果越好越可靠。用这种办法,还可以进一步提高蒸汽压力。

  把铜片拿在手里,苏颂用手按着试了试,笑道:“待晓巧思,能想出这种办法,可以一试!”

  杜中宵心里苦笑,什么巧思,这种结构想起来了,才回忆起其实稀松平常。只要是高压液体这种结构自己见得多了,水泵之类非常常见,只是没有想起来罢了。推而广之,其实还可以配合螺纹,不管是水龙头还是螺帽。螺纹不只是好拆卸,其实也是一种密封方式,为迷宫密封。

  很多常见的机械结构,不是设计的人,很难搞清其原理是什么。真正搞清了原理,可以用到很多地方。只要见得多,大量难题其实就是脑筋转一下弯,想不起来,只是下的功夫不够。

  对于杜中宵来说,解决了高压蒸汽的密封难题,相当于推开了一扇门。其实自己知道得足够多,基本的机械,其实用不到高精尖的知识,不然当年的发明者怎么做得出来?最早做出来的,必然是非常简陋的,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,技术人员一点一点改进得更高明。

  螺纹螺帽能不能做出来?以前杜中宵会觉得很难。没有机床,怎么车螺纹?现在就觉得很简单。不说单一功能的机床制造不难,不用机床也可以制螺纹啊,并不需要精确。先用手工造个螺杆出来,再用造出的螺杆直接把螺帽套出来,无非是螺帽的硬度比螺杆小罢了。如果再加上热处理,不同的硬度系列,大量生产螺丝也做得到。无非是不同地方做出来的,不能通用罢了,那又有什么关系?

第54章 争端

  蒸汽机运到青台镇,杜中宵并没有吩咐装起来。等过些日子,运到叶县去,那里开始冶铁,这东西就有用处了。不说用在矿山,这么大的机器,只要能跑,拿来当压路机总是够格的。

  已经进入四月,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,春天的花谢了,到处长满了青涩的果实。

  田里的苗长起来,便就进入了农闲时节。若是勤快的老农,隔三差马会到地里锄地拔草,他们是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的。营田务的纤夫们没有这个意识,偶尔到地里看一看,见长出了杂草,几个人在地头议论一番,便就回到村里,一起蹲在村口晒太阳。

  不能怪他们懒惰,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。以前拉纤的时候,没有活做,便就回家歇着,难道还会在河边练跑步?大家不找事做,营田务就给他们找事做了,修路挖渠的工程大规模地展开。

  孙指挥使大步走在正在修筑的路上,高声对前面的人大喊:“庞都头,你怎么又带人歇着了!每村都分得有路段,哪个做不完,哪个晚上不许吃饭!”

  庞都头站起来,看着孙指挥使道:“指挥,你也不看看我们分的是什么地方。你这样分派活路,哪个肯服!他们没有回家去,就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!”

  孙指挥使道:“不要犟嘴!都是按里程分的,摊到人头上人人一样!我告诉你,一工多少土,是营田务衙门算出来的,我们按着分派路段!”

  庞都头道:“指挥使,不要欺我不明白!衙门算的工,也是按地方分等级,软土一个数,硬土一个数,砂石又是一个数。如果路段有水坑沼泽,各有折算。我们分到的这一段,你过来看一看,不只是有水坑沼泽,还有无数的树桩,是不是要打折?”

  孙指挥不奈烦地道:“我管着十个村子,几百户人家,哪有时间细算!分到不好的地方,只能算你们倒霉!无非是过几天挖渠,我给你们派个好的地方!”

  庞都头哪里肯依,各路段是村子排号下来的,并不是特意安排。运气不好,下次挖渠,自己样分到不好的地段,孙指挥到时必然不会认账。大家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,谁不知道谁啊。以前拉纤的时候,集中居住,有军营,有军纪,他一个都头不敢不听指挥使的。现在改为屯田了,各自有村子,都有地,都有各种活要忙,不似从前了,该争的就要争,不然村民怎么服自己。

  每都一个都头一个副都头,刚好分成两个村子,原来的都头成了地方的保长,管一村事务。一样是出夫做活,一个出力,自己村子做的比别人多,无法交待。

  两人在路上争得面红耳赤,谁也不敢相让,很多村民聚了围观。

  这是通到青台镇的路,依着路段出工,由附近的屯田村民修,营田务统一验收。本来按着营田务的命令,各村是按工算的,每村出多少工,换算成路段,分段负责。一个工是一个男丁一天做的活,折算成挖多少土石,两旁栽多少树,铺多厚的石子多少沙土,最后夯平。根据土质和地理不同,要施工的地方分成五等,各自有折算工的办法。

  孙指挥大字不识,就是把算的方法写明白了,他又怎么会算?精细做不来,简单粗暴总是行的,带了几个人,拽开大步,把分给自己的地方用脚步量了一遍,便就按村子摊了下去。

  庞都头村里分到的路段,有一大片沼泽,全部都要填平。沼泽岸边原来有不少大柳树,全部都要伐倒刨出树根,工程量比旁边的村里大了许多。做了没两天,村民便就不干了。

  太祖时候,因为修河民夫条件过于艰苦,改变了前朝做法,百姓出工做徭役,官给粮米,每丁一日两升。后来这成了宋朝通行的做法,征集民夫虽然依旧不给钱,但给米,不用再自带干粮。

  杜中宵按照这个大原则,进行了一些改变。一是不再单独发米,而是折算成钱粮,做为每村的火食费,各村统一大锅做饭,统一吃饭。古之军制,或五人一伙,或十人一伙,是军队的最基层编制,指的就是一起开火做饭的人数。伙伴之类词语,都是从这个意思上来。随着生产力发展,社会组织度的进步,这种编制不再符合实际。杜中宵依村做大锅饭,其实有为以后军制实验的意思。

  各村分好土方,按照营田务的要求,如果村民建议,还可以向下把土方分到人头。整个工程,一共需要多少工,需要多少人做多少日子,都是计算好的。总有人做的快,有人做的慢,做的快的,一样计算工,多做一个工两升米,折算成钱发放。

  有了这一条规定,庞都头村里分的路段不好,就要别人多做一倍以上的工,相当于亏了很多钱,村民怎么肯干?这两天吵了无数次,直到今天,开始演变成消极怠工,这钱谁愿赚赚去。

  这就是《方田》小册子的价值所在,学会了,就能够把营田务的命令贯彻下去,分配合理。像孙指挥一样大字不识,土方根本算不明白,这种冲突必是会发生的。

  庞都头村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,以前读过两天书,找人看了册子,似懂非懂地大略算了一下。自己村里分到的工作量,是营田务规定的三倍。村民炸开了锅,对庞都头说得明白,如果孙指挥不重新分配任务,大家就不干了。反正一个工两升米,让他找别村的来干。

  小孩子其实算的不准确,不过有理有据,不由别人不信。有了这根据,村里的人觉得前两天做的活已经亏了,哪里还肯再干。

  孙指挥咬死了自己按照步数平均分配,没有私心,告到哪里自己也不怕。庞都头则拉过那孩子,一一指着附近地段,哪里有水坑,多大,需折算多少土方。哪里有大树,要折算多少土方。那一段比较大的沼泽,从排水到填土,又要折算多少土方,据理力争。

  吵得筋疲力尽,孙指挥一屁股在路边坐下,恨恨地道:“若是在军营里,把你拖出去,打上一百军棍,看你还敢争吵!可恨现在没了亲兵,你这厮敢与我顶嘴!”

  庞都头不屑地道:“好笑,谁家都分得有地,亲兵就不管自己家的地了?你又没钱粮发!我们一样是吃饭做活,比别人多做那么多工,本来赚钱的,现在却要搭米进去,哪个肯听你胡来!”

  孙指挥喘了一会气,想来想去没有办法,最后只好道:“罢了,念着多年交情,我不上报衙门,问你不听军令的罪!今日你们老实做活,明日各都头抓阄,抓到哪段听天由命!”

  庞都头道:“凭什么!衙门明明有章程,清清楚楚,公平得很!一个孩子都能算出土方,指挥算不出来吗?早早找几个会算的,哪里有这些争端!”

  孙指挥鼓着嘴,气乎乎地不说话。如果这点小事,自己就要别人帮着做,以后这一营十个村子自己怎么管?自己是朝廷封指挥使,明明白白的官,怎么就管不了属下了。

第55章 上下相制

  杜中宵和苏颂站在院子里,看铁匠打制农具。从最常见的铁锨、镢头,到镰刀、斧子,诸般日常使用的工具,都可以由这些乡间铁匠自制。用的是价廉的熟铁,品质不一,好多收集来的朽坏的旧器物,混在一起打制成铁器。铁器制成之后,最后一个火炉,把生铁烧化了淋口。

  这个时代铁器已经普及,但好铁难得,价格昂贵,用来打制农具不太现实,营田务也用不起。而不使用大量铁器,不管是种工还是做工程,效率会低很多。

  烂铁的一个特点,就是无法进行后续的淬火热处理。生铁太硬,脆而易蹦易断,熟铁太软,不能使用。补救的办法,就是刃口淋生铁。这样做有两个好处,一是提高刃口的含碳量,磨损之后,可以进行淬火磨利。再一个淋上的生铁坚硬,既耐用,又越磨越利,特别适合农具。

  在永城的时候,杜中宵曾经推广过这种做法,经过多年实践,技术已经成熟。

  被杜中宵选为模范村庄的五个营,有一个大的铁匠铺子,到了农忙和做工程的时候,铺子里的一部分铁匠会分到各营,打制和修理农具。这里,就是分到孙指挥这一营的铁匠工作的地方。

  最近修路,是营田务组织的第一个大工程,杜中宵和苏颂巡视各地,了解治下的情况。

  正在院子里一片忙碌的时候,秦副指挥使进来,犹豫了一会,才到杜中宵身前叉手道:“运判,指挥使又在外面跟人争吵,还是庞都头的那个村子。听报的人说,庞都头已经带人停工,僵在那里。”

  杜中宵道:“已经吵了几日了,怎么没完没了!其他村都修得好好的,偏就是这个村子难缠!等到别的路段修好,卡在那个村子,到时不要怪我扣你们的钱粮!”

  秦副指挥使无奈地道:“那个村子分的路段,有一片大的水泽,且生有不少大柳树,确实比其他路段难修。一样出力做工,一样吃饭,他们自然不愿意。”

  杜中宵道:“让百姓出力,是按工来算的,本朝历来如此。分到你们营的路段,哪里有水,哪里有树,哪里有山石,衙门前面都算过,已经折进了里程,你们一样照着分到各村就是。哪个村子分到的地段不好修,里程便短,有什么好争执的!”

  秦副指挥使面色难看,嗫嚅道:“运判,本营分路段是按里程算的,并没折算——”

  杜中宵转头好奇地看着秦副指挥使:“你们不按衙门的规矩,自己做一套,也由着你们。衙门本来只是建议你们那样做,并没有强令。不过,不按衙门定的来,应当做得更快更好才是,说明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。现在进度反而落后于其他各营,可就说不过去了。”

  秦副指挥使叹了口气:“不瞒运判,我们并不是不想按衙门定的来,而是实在做不来。

  以前我等在河边拉纤,大字不识,哪里会算修路要动多少土石,费多少工——”

  杜中宵淡淡地道:“不会就学,一时学不会就去请人帮着做!你们强要按着自己的办法来,就要承担后果!我不管你们怎么样,时限到了,路卡在你们这里,我处罚你们两位指挥使!”

  秦副指挥使一时无语,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杜中宵前天就到了,也曾出去巡过两次,但只是看,从没有插手各村事务。孙指挥和庞都头吵了好几天,秦副指挥使向杜中宵报了几次,杜中宵一直不闻不问。这种态度,也是庞都头底气十足,吵得越来越激烈的原因。指挥使做事不公,怪得谁来?

  在秦副指挥使看来,事情解决很简单。杜中宵带了不少人,随便派两个出去,帮着把用工粗略算一算,重新分配给各村就解决矛盾了。自己几次来报,暗示了几次,杜中宵偏偏就是不如做。甚至秦副指挥使有时候觉得,杜中宵就是故意要看他们麻烦,到时候好处罚。

  站了一会,见杜中宵丝毫没有帮着解决争端的意思,秦副指挥使只好叹口气,转身离去。

  苏颂走上前,低声道:“下面官员争吵,朝廷脸面无光。左右无事,不如我过去看一看,帮着他们重新分配一下,各村公平,也没这么多争端了。”

  杜中宵道:“这一次是我们刚好在这里,可以帮他们,以后呢?管着十个村子,这种日常争端不知道有多少,我们能管几次?这次是修路,过几天还有挖渠,以后还有放水浇地,管得过来吗?做到这个位子,就要学会这些事。糊弄一次,还能糊弄一辈子?”

  苏颂道:“这也怪不了两位指挥使,他们以前属下厢军拉纤,现在来种地,不会也平常。官是朝廷封的,总不能不做。”

  杜中宵摇了摇头:“朝廷封官,也没让他们做一辈子。一月以前,我就命各指挥使和都头,自觉得管不了属下村庄,及时报营田务衙门,另外安排职事。官阶不变,俸禄不变。结果呢?只有一个都头两个副都头自愿改了职事,现在青台镇做得好好的。哼,剩下的这些,自觉这个官做着简单,而且管着这么多地,这么多人户,好大威风,好大油水,就是不肯走!他们既然不走,就要把事情做事好好的!”

  苏颂叹了口气,心中觉得杜中宵过于急了,实在有些不妥。

  急吗?当然急。带着两万人户到唐州来营田,是做榜样摸索经验的。几个月后,陆陆续续还会有更多的人来,营田范围还要扩展到其他州军。杜中宵选这个五个营做模范村庄,就是要摸索出经验来,形成制度,以后推广到其他地方去。到冬天天下州县都会编条例,由朝廷统一汇集成册,营田务也不例外。有了制度约束,后面的事情就会顺利许多。

  以前的印象,凡是古代社会都是人治,凡事由当官的说了算,实际远不是如此。以现在来论,中书有中书条例,枢密院有枢密院条例,三司有三司条例,一州一县还有自己的条例,朝廷汇总称之为州县条例,实际上就是地方法规。手下一堆官员大字不识,营田务怎么编自己的条例。

  军营里面,文书之类的工作是由吏人负责的,长官只要会签字画押就行了。朝廷对官员的定位,是能带兵打仗。甚至有的一路之帅,都大字不识。便如后世大名鼎鼎的杨延昭,杨家将的传奇人物,据说就不识字。后果就是手中不少权力交给亲信吏人,当然也少不了被他们坑。

  现在地方,难道还要给村长里长配吏人伺候着?那样营田务的很多工作都推行不下去。既然工作由吏人来做,为什么不直接让吏人管?干吗要叠床架屋呢?随着一切走上正轨,基层官员要大量撤换,这是不得不做的事。杜中宵想让这些人自己离开,把官位让出来,乡保之类的职位吏人化。可偏偏就有不少营都两级的官员,舍不得手中的权力,不肯离开,杜中宵怎么可能帮他们和稀泥。

  上级怎么夺下级的权?直接用事权财权硬压,搞得剑拔弩张,这样做太低级了,对自己也不利。最简单的做法,是让更下一级把人赶走。这是权术,杜中宵不喜欢用,现在却不得不用。

  庞都头信心起来,发展到跟上司硬抗,本就是杜中宵希望看到的。自己人在这里,不说话就是一种态度。孙指挥使和秦副指挥使这些人,做不了这份职事,拿不了这份钱粮,赶紧走了好换人。

  用中下层官员把上层官员架空夺权,是太宗时候控制禁军兵权的手段,即所谓的上下相制。几十年过去,禁军的军官升迁,低到指挥使这种基层军官,都是皇帝本人直接决定的。大宋皇权控制军权,并不是靠枢密院和三衙,而是直接控制军官。这种模式,有些类似于后世某位用校长身份掌军权,从基层军官起,就是由最高统治者直接提拔,一直保留有沟通渠道。

  进士是天子门生,其实只是名义上,真正的天子门生是禁军的各级军官。他们被选入禁军,再逐级挑选,到上四军,到诸班直,最后围绕在皇帝身边。最后引对演武,被挑选出来做基层军官,派到外面带兵打仗。如果立了军功,有皇帝本人做他们的后盾,升迁飞速。大宋最高级别的统军大将,就是这么两类人,一是外戚和武将世家勋贵,二是从小兵被皇帝选出来,亲手一步一步提起来的。

  这种做法对军队的危害很大,会直接侵蚀军队的战斗力,典型的就是胜者不赏,败者不罚,赏罚不均。前线军令不行,见功就抢,有难就退,前线帅臣指挥不易。

  杜中宵熟悉的两个人,张岊是地方出身,靠着勇武军功而升,现在做到钤辖。狄青与他类似,西北军功实际比不过张岊,现在已是一路帅臣,估摸着快要做到枢密使了。王凯则位于两人之间,出身将门勋贵,但由地方系统升起来,做到管军大将。

  狄青是后来证明了能打的,还有一大堆跟他类似不能打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