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言归正传
李平安微微摇头,快声道:
“我尚未有擅长之道,所学不过师父教我,所闻不过经书典籍,却是比不得东洲仙道十大仙门观海门之门人弟子。
“我与三位同门赢了东海六宗历练,来此地庆贺一番,观海门转头就追到了这儿,遣三五狂弟子,邀数十怪友人,名为论道,实则论脸皮之厚薄。
“若我没猜错,观海门教各位的道,应当是宁折不弯之道——宁折他人道心,不弯自身意气。
“真不愧是门规森严、不断淘汰弟子的十大仙宗。
“四位今日能被选出来坐在此处,想必也是熬过了无数磨难、淘汰了不少同门好友吧?当真令人钦佩。”
来此地围观的散修,有半数面色都不太好看。
狂弟子、怪友人……
这万云宗弟子,已是把他们一起骂上了。
李平安最后这两句,却是让这四名观海门弟子眼神多了几分恼意。
观海门的内外门弟子末位淘汰制,虽能源源不断诞生上等仙苗,却也毁了不少本该有不错未来的年轻人,因此一直被其他宗门诟病。
李平安这句,就是直接朝观海门的痛处踩了一脚。
——他故意激怒这四人罢了。
旁边的顾倾城和雨映书既想笑,又要保持风轻云淡的姿态,道心着实舒爽了不少。
独孤梅忽地笑了声,缓声道:“道友难不成是怕了?出口便是粗言秽语,巧舌如簧、步步相逼,这是想让我失了方寸?”
这时候接话就被动了。
李平安直接道:“你我若要论道,不如找个论题。”
“好,”独孤梅道,“那就道友选题!”
“还是道友选题吧,”李平安目中绽出几分亮光,“若让我来选题,道友八成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的。”
独孤梅嗓门骤然变大了几分,直接道:“空,何解?”
李平安大手一挥:“请讲!”
请!
一旁顾倾城和雨映书的元魂被狠狠地晃了下,瞪眼看着身旁的领队师兄。
独孤梅紧紧皱眉,盯着李平安的双眼,快声道:“道友让我出题,我已出了题,难道不该道友来答吗?”
李平安笑道:“原来观海门论道是这般规矩。”
“东洲论道本来就是这规矩!”
“出题、答题,那何必称之为论道?明明就是给对方添堵罢了,问几个自己也不知如何解的道理,不就可以轻松取胜了?”
独孤梅面色渐冷:“愿闻阁下高见!”
“不敢自称高见,只是有一些孩童都知的道理。”
李平安淡然道:
“所谓论道,自然是道友出题,道友先论,我从后再论,两者这般一比较,不就知谁的道更精、谁的道更妙?
“道友,请吧,莫要拖延时间了,还有前辈等我吃饭。
“想必在此地围观的诸位道友也已是好奇,道友该如何解这‘空’字。”
“好!”
独孤梅闭上双眼,深吸了口气。
他自是明白,眼前这个不过炼虚境的万云门弟子,一直在用言语话术来干扰他。
那就堂堂正正,让此人输得心服口服!
独孤梅闭目凝神,身周泛起淡淡光亮,眉头渐渐舒展,似是要在此地升仙离去。
这‘梅佑兑项’的其他三人,已是露出淡淡微笑……若是其他论题,独孤梅的领悟可能只是天地桥巅峰,但这个‘空’字,他们三人加起来都论不过独孤梅。
一缕道韵如海边微风般缓缓散开,这观海门来的论道高手(仙人之下),已缓缓开口,嗓音空灵虚幻。
且听此人朗声说道:
“空之一道,东洲善解者不多,余昔日有幸得见数篇经文,乃西洲炼气士传来,出自西方教主尊位。
“其中有言,空之境,自浅入深,当有四重。
“第一重境界,空则无,为无有之解。只有你茶杯中的茶水空了,才能装下新的茶水,你茶水满了将其喝掉,又变得空空如也,此乃有即是空,空即是有。
“第二重境界,空则见,你我皆是修者,修心容纳天地大道,红尘俗子为自身之欲所蒙蔽,如何能见道、如何能明心?只有放空红尘欲念,放空自身精神,方可见道之存。”
这般话语一落,各处的散修已是有人开口叫好。
更是有散修端着玉符奋笔疾书,目中满是喜色。
但独孤梅的嗓音并未停下,他站起身来,背负双手,轻吟缓道:
“第三重境界,空为性、为慧,道心有空,才可无所不容,道心秉空,无所不净,是故,空性是为万性,只有放下心中牵挂,放下心中烦扰,不以欲、色占据心神,方可容纳天地至理,抵达道之彼岸。
“第四重境界,倒是我也悟不透的,经文有言——空为假。
“天地万物,皆在你我眼中,你我方可知其所存,若你我闭目不见,对你我而言,其存与不存可有差异否?与我而言,非存也,故你我于旁人、于天地、于万性,均为空。
“万物之缘法,与我所结者皆为我所结,若我为空,则缘法为空,缘生缘灭、幻梦幻真,劫祸灾难又如何伤我?
“秉持空之道,自可道心无虞,踏仙路而求自身逍遥。
“只有真正明悟了空之境,才可使得自身超脱形之拘束,放彗性于天地之外,问长生于天地之间!”
“好!”
四处响起阵阵叫好之声。
独孤梅嘴角含笑,低头注视正皱眉思索的李平安。
李平安着实思索了好一阵。
他总觉得,这套论述自己在哪听过,而且听了很多次……
啊,对!
这玩意不就是自己老家佛教常说的‘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’吗?
等会,西洲的教主……西方教的两位教主?
好家伙,东洲是三清道祖的道承传承之地,竟有西方教经文广泛流传,还能被大宗弟子随意参悟。
三清道祖的门人弟子不出来管管吗?
周遭响起了阵阵聒噪之声,却是不少散修在旁起哄,说让李平安莫要自取其辱,就这般认输退下,免得道心受阻、得不偿失。
顾倾城和雨映书对视一眼,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。
顾倾城的眼神大概是在感慨:‘论道要论到这种程度吗?’
雨映书这体修相对单纯一些,此刻想的是:‘这人说的好有道理啊。’
雅间内,徐升老仙人与颜晟长老同时摇头叹气。
这观海门弟子,凭借一篇关于‘空’的经文,已是将这般道理诠释的十分深透。
这并非是说,这独孤梅就已是有了这般道行,独孤梅顶天只是修到了‘空’的第二重境界。
但论道,论的是自身对道的理解。
独孤梅的四重空境一出,想与之辩驳,着实困难。
“这也怪不得平安,”徐老仙人低声道了句。
雅间内的众仙各自点头。
牧宁宁已是开始担心,自己师兄会不会被折损了道心,影响今后的修行路。
而在楼下的角落中,那位清瘦老道,此刻已是将目光锁定在李平安身上,他也想看看,这个此前一度占据了上风的年轻人,对空之道有何理解。
此‘空之四境’源于西方教,若真论道赢了,该老道总归是会有些不愉的。
忽然。
“何其荒谬!”
李平安冷笑着道了句,围观的散修立刻没了声响,各自皱眉看着李平安。
不少人已是打定主意,只要这万云宗弟子有胡搅蛮缠的迹象,他们就立刻出声呵斥,免得污了他们的耳朵。
“哦?”
独孤梅淡定地坐下,笑道:“诸多道友在这边看着,道友若有高见,尽管言谈。”
“高见算不上,只是觉得,道友这是走上了歪路。”
李平安轻轻摇头,淡然道:
“道友之空论,本不值一辩,但此地有诸多同道,莫要误传了才是。
“道友所言之‘空’,应当也是对西方教经文有些误解,此‘空’非‘空’,实乃‘空寂’。
“你道【空即是有】。
“初听宛若阴阳相生相灭这般至理,但细细琢磨,又非此理。
“茶杯的茶水空了才能装下新的茶水,这茶杯本身就不存在吗?喝茶倒茶之人就不存在吗?茶水不过是从杯中去了你口中,是从壶中去了杯中,你不识人、壶、杯,而只是盯着那杯子,就说——你看,杯中之水有有无无,此非空即是有、有即是空?
“实乃谬论!
“在你举的这个例子中,有与空、虚与实、真与假,并未有任何转换,茶水一直都在,只不过位置不同。
“以杯中之物而量天测地,道友不觉得错的太离谱了吗?”
独孤梅轻轻皱眉,周遭散修各自静声。
楼下的老者缓缓点头,嘴角露出几分微笑。
又听。
“其二!”
李平安转过身来,踱步七尺,口中再次快声言说:
“你道【空见】,放空红尘欲念才可容纳天地之道,更是谬不可闻!
“观海门内,莫非没有结过道侣的天仙?莫非没有结成道侣的真仙?莫非没有放下一切专心修行,但最后未成仙郁郁而终的门人弟子?
“若你说,空见之道,有助于心性修行,红尘欲念繁杂,忘却这般事可让你我道心清静,更容易接触大道,那我也不会与你辩驳。
“但你说只有放空,才可见道存,此为谬论。
“空之道,不过也是三千道之一。
“三千之道皆可得长生,此乃玉虚宫教主对人族之赠言;欲念随真性、绝情亦有情,此乃碧游宫教主对我炼气士之告诫!
“空乃随心,有为拘束,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,可得逍遥矣!
“道友你所解的空见,实乃下乘!”
随心所欲不逾矩?
独孤梅面色有些发白,气息也变得有些混乱,道心之中不断思索,竟像是中了心魔般。
到此处,李平安其实已能赢,但他心中有意不得不抒。
今日不必和光同尘,当直抒胸臆!
——大不了,他后面在万云宗呆个百八十年不出门!
李平安朗声道:
“那【空性为万性】更是偏见之言!
“凡人多烦扰,修者常自在,此不过是修者自那红尘中解脱出来,有了长久的寿元,可辟谷、可飞天,这就是相比凡人的逍遥自在。
“但自古而来的人族修者,可曾放下心中之性?可曾丢掉心中之情?
“你以空心照万物,万物于你自空心!你道心若只剩空寂,身形亦不过是行尸走肉!此如何能为我人族生灵护道,又如何敢妄称大道!
“何为空性?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!
“还有那其四。”
独孤梅手指一颤,不等李平安开口,已是要低头认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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